作者:青丘一梦
她的年岁与皇贵妃相仿,如今见皇贵妃身体日益衰败,她也难免多思,心里不大好受。
恬雅担忧地看了额娘一眼,走到她身后,低声唤:“额娘!”
这母女二人随后有如何一番交谈,外人不得而知,只说眼下,敏若带人浩浩荡荡到了皇贵妃院里,真仿若是来砸场子的一般。
皇贵妃身边的杜鹃见了就有点慌,罄音镇定地迎了上来,笑着道:“贵主子您来了,皇贵妃正与夫人在里头说话呢。”
“你家四格格和五格格呢?”敏若扶着兰芳的手下轿,挥手示意众人免礼,一面问。
罄音正欲答言,却见黛澜从院内走出来,站在门下冲着敏若欠了欠身,“我在这呢。您请吧。”
黛澜猜测到敏若前来是为了什么,见敏若展翅孔雀一般的模样,心内只觉可爱,唇角微微扬起,道:“皇贵妃一早还念叨您呢。”
杜鹃听出是让敏若进殿的意思,却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她虽一向抵触永寿宫,但这些年下来,也看出贵妃对皇贵妃并无恶意。这会若说园子中有谁能挡住夫人让夫人退却,除了皇上恐怕也只有贵妃了。
敏若保持着高贵冷艳的姿态,对着黛澜微微一点头,黛澜便恭顺地跟随在她身后,一行人再入院内,杜鹃忙在正殿门口通传一声,然后也不管里头有没有声音,便请敏若上前。
佟夫人一早来得气势汹汹,在殿内破口开骂,按理说往常这种时候皇贵妃应该已经将人遣出院子命人紧闭殿门了,今日院内一众宫人却都没动,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佟夫人尖锐的骂声。
无非是说皇贵妃不孝、未曾将家里放在心上,难听的甚至有“当上了皇贵妃便自觉了不起了?岂不知没了家里的帮扶你什么都不是!”
这样的话她从前是断不敢对皇贵妃说出口的,后来因对皇贵妃有愧,更是从未说过类似的言语,今日歇斯底里地吼出来,可见真是因为皇贵妃的釜底抽薪气急败坏了。
眼见皇贵妃身子不好,他们已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茉雅奇身上,然而皇贵妃先斩后奏给茉雅奇赐了婚,可不是叫他们的希望都破灭了?若只是如此,佟夫人还不至于气到这个地步,最叫她生气的,是在茉雅奇被赐婚之后,黛澜却一直没有安排,仍在皇贵妃身边伺候,甚至皇上还亲口赞她“至诚至孝”。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佟夫人因此而惶恐不安,她蹉跎黛澜母女多年,又是隆科多害得黛澜从马上摔下从此不能生育,黛澜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怨愤?
这要是叫黛澜留在宫中,真得了皇上的宠爱……
她在佟家多年,太清楚那个男人的心性了。
在他心里,家族的权势利益才是头一份的,在家族利益之下,谁都可以放为弃子。
他只会认得宠、能给家里撑腰的娘娘,届时,他们这与娘娘有旧怨的母子俩,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今日在皇贵妃面前如此失态,更多就是因为这个。
她一面宣泄情绪,一面也希望骂醒女儿,却不知皇贵妃见她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心中的厌恶反感只会更深。
此时殿内,佟夫人已经吼得累了,换走卖惨政策,坐在炕上不住地哭着,口口声声道:“我这辈子,只有你和隆科多两个孩子。隆科多虽不成器,却也是你的至亲兄弟,打小他对你怎样,你还不知道吗?若真叫那老五做了娘娘,她还不将她那个娘捧成天仙,叫你阿玛写了牌位、认福晋入祠堂,届时佟家岂还会有我们娘俩的容身之地?额娘这半辈子为了你们姊弟两个操劳,如今老来,竟还要受这样的屈辱,过看人脸色的日子,真是不如死了算了……”
皇贵妃的气力不足,倚着软枕看她叱骂哭闹,眼神淡漠,好像再看与自己无关之人一般,只有一直按在心口的手表明她此刻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平静。
这会听佟夫人这样说,她眼中才有几分讽意,轻嗤一声,道:“额娘您究竟是怕什么,当我心里不知道吗?人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亏心事都做下了,您如今才知道害怕,不觉得晚吗?”
“我是你额娘!”佟夫人柳眉倒竖,气急败坏,“你怎可如此对我冷嘲热讽?你这是不孝,不孝!”
见她终于破功,不再哭诉可怜,皇贵妃垂眼轻轻摩挲丝绵被上的如意百子纹,嗤笑一声,再开口时声音极为冷淡,“您给我用那会损伤身体元气促孕、以母体生机换胎儿平安的药时,可曾想过我是您的女儿?您惋惜于那个孩子因南北奔波小产时,可曾想过我是您的女儿?可曾想过……若那孩子好好落了地,我的命也就没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隐有几分凄苦,佟夫人不曾想到她竟然知道这么深的内情,一时呐呐不知如何应对。
那边敏若走到矶下,凭借灵敏的耳朵隐约听到皇贵妃的话音,想要直接上台阶的脚一顿,微微侧头,罄音会意,通传道:“贵妃娘娘到——”
敏若方才从容缓缓拾级而上,额前蓝宝石珠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摇曳,她脊背笔挺,身姿庄雅,仪态万千。
皇贵妃只当敏若是来“解救”她的,抬起头,眼中带上些光亮,见敏若缓步入内,方轻笑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佟夫人本来面色煞白,这会见到敏若,还没反应过来,敏若已边闲闲拨弄着细银丝戒指上纯净湛蓝的宝石,边懒洋洋道:“夫人一贯是最知道礼数的,怎么,连行礼都不会了?”
佟夫人咬咬牙,起身来向敏若道了个万福,敏若蹙眉道:“宫内最是讲究规矩礼节,佟家也是望族,自诩文武世家,怎么如今连宫内拜见贵妃的规矩礼数都不知道了?诶,想是夫人老了,也罢,我这个人啊,一向最是宽厚待下,不跪就不跪了吧。皇贵妃的身子不好,见人时间长了便累了。我有些宫内要务要与皇贵妃商谈,夫人不如还是退下吧,想要探望皇贵妃,改日再来便是。”
至于下次来还进不进得畅春园,就得看皇贵妃的心情了。
敏若是想要速战速决快将佟夫人赶走,别再让她把皇贵妃气个好歹来。
至于居高临下语气欠揍纯属自由发挥——她看佟夫人不顺眼的根源可以直接追溯到康熙十六年,这些年她对佟夫人也愈看不上眼,佟夫人心里估计也恨她恨得要死,相看两厌,她自然不可能对佟夫人有什么好口气。
然而佟夫人见她如此趾高气昂,只觉被她羞辱了一般,又怎肯轻易离去,挺直了腰板愤愤道:“老身好歹也是皇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虽然位卑于贵妃,却更是皇上的长辈,您怎可如此侮辱老身?我是皇贵妃的额娘!看视陪伴皇贵妃,难道也要听从贵妃的安排吩咐吗?贵妃行事是否过分了些?!”
敏若眨眨眼,没想到她今天竟然还有与自己一战之力,看来确实是气糊涂了。
当下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地,“皇上的长辈是大行太皇太后、大行慈和皇太后与如今园中的仁宪皇太后①、宫内的太妃们!因慈和皇太后惠泽,皇上才对佟家礼让恩厚,夫人却仗着皇上隆恩来大内御地充起长辈来了?吾身为贵妃,本就有训导命妇之责,夫人若是不服我,只管去皇太后跟前告我!”
先不说皇太后偏不偏心眼、看不看得上佟家,就说她老人家满语汉语都不会说,佟夫人又不通蒙语,过去了也没法告状。
佟夫人被她气得脸色涨红却还咬着牙不肯离去,敏若心里一叹,凑她近些,低声下了剂猛药。
“旁的也罢了,只是前儿我隐约听说,夫人你的儿子,叫隆科多的那个,好像强纳了他岳丈的外室做妾,还纵得妾室爬到了嫡妻的头上耀武扬威、虐待嫡子,可有此事啊?这强抢人妾、宠妾灭妻,该当何罪?夫人快些离去,这事悄悄地就过去了,我若是说出来,大家闹将开来,岂不难看?”
当然是不可能揭过去的,先不说隆科多的妻子被这狗男女联手欺负多可怜,叫人怎忍心看她继续被磋磨,就是黛澜也不可能放过隆科多这一个大把柄。
然而此时在皇贵妃殿里,皇贵妃身子不好,这事还是不要闹出来,叫皇贵妃心神难安,若再闹出病来,岂不吓人?
她都这样说了,佟夫人但凡有些脑子,就该快点撤了,回去好好想想怎么给儿子扫尾。尾巴当然不可能让她扫干净,但至少一二个月内,皇贵妃这是清静了。
敏若心内盘算得清楚,言罢缓缓直身,在炕上落了座。
皇贵妃不知她说了什么,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们。却见佟夫人面带慌乱之色,当下心内便觉不对。
敏若有心让皇贵妃过几天安生日子,然而佟夫人却没她想得那么聪明,这会听敏若之言,佟夫人急道:“什么强纳,那分明是他岳丈送与他的!他媳妇过门几年了,就给他添了一个儿子,她阿玛心存愧疚,才赠与隆科多一妾为我佟家开枝散叶!
李氏性情温良和善,我甚喜欢,与隆科多媳妇也相处融洽,待岳兴阿更是视如己出,贵妃怎可如此毫无根据地恶语攻讦一女子,岂不知女子名节大过天,贵妃若坏了她的终生,是何罪过?!”
母女多年,听她如此急切、口不择言,虽未闻敏若之言语,凭借佟夫人的话语和急色,皇贵妃也能猜出七八分来了,一时面色铁青,忍不住将床边的茶碗重重拂落在地。
敏若忙叫人传太医进来,并冷冷看了佟夫人一眼,“皇贵妃本就身体虚弱,若被夫人气得有什么不好,夫人可担得起冲撞当朝皇贵妃害皇贵妃抱恙的罪过?!”
见佟夫人似有恼羞成怒的倾向,黛澜疾步上前挡在敏若身前,敏若心内一暖,却在她身后低声道:“你去看皇贵妃,她不敢动我!”
旋即绕开一步,冷声对佟夫人道:“你若还为你那儿子好,最好快快退下!不然还等皇上来向你问罪不成?!——快去给皇贵妃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①:康熙登基之后给两宫皇太后上的尊号,嫡母为仁宪皇太后,生母为慈和皇太后。
第九十五章
专为皇贵妃看诊开方的太医这几个月来一直就在皇贵妃宫室附近伺候,此时听了传唤被宫女拉来,心顿时就提了起来,进殿内快速向敏若行了个礼,听了敏若的命令,忙小跑去给皇贵妃诊脉。
皇贵妃此时脸色难看得很,俨然是被气急了的模样,太医看看这殿里的几个人,愈发觉着后脖颈子发凉,转头交代医女施针的穴位地方,一面向黛澜道:“请格格先安抚皇贵妃的情绪,叫皇贵妃心情平静下来,不然恐怕心悸之症更重,不好施针用药。”
皇贵妃气得直哆嗦,转头看向杜鹃,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鹃不敢答话,她又看向罄音,喝令道:“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罄音扑通双膝跪地,哀求道:“娘娘,奴才也知道得不清楚,您容奴才探问探问,知道得清楚明晰了再向您回禀。”
皇贵妃听到这就知道准是有事,刚要问敏若,那边佟夫人却忽然尖声道:“布尔和你别听她们胡吣,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人品你还不知道?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你怎么能相信他会做出那种……”
“来人!把佟夫人给吾请下去!”敏若眉心直跳,厉声喝道,直接打断了佟夫人的话。
敏若算是看出来了,这家伙今天不是来找转圜方法的,她是打算送皇贵妃下去的。
皇贵妃手死死按着胸口,浑身哆嗦咬牙看着佟夫人,“就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品,我才心中不安!”
佟夫人气得脸色涨红,听皇贵妃如此贬低自己儿子,怎么忍得了?
她今日本就是揣着一肚子的气来的,本想让皇贵妃低头,结果皇贵妃不低头不说,她那一套念唱作打皇贵妃好似半点不在意,本就让她憋了火,方才还吃了敏若一通排揎,又险些被人拉下去,心里更是火气冲天,再听皇贵妃还贬低自己儿子,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了,气冲冲道:“你这个不肖女——”
“把她的嘴给我捂上!”敏若一拍桌子,生怕在再说下去把皇贵妃给气出个好歹来,厉声命令:“给我带下去关起来!皇上来之前不许她走!”
顾忌着是别人的主场,方才兰杜兰芳没敢太霸道,等着皇贵妃宫里人的动作,所以佟夫人才能嚣张到现在。
这会再听了敏若的吩咐,二人双双撸了袖子上前,罄音猛地起身,“不劳烦两位姑姑!”
她才也是等着旁人动静,结果没一个人敢动,她便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什么周全体面了,这会若叫兰杜兰芳在这动了手,传出去只怕对敏若有碍,还是得她们这些皇贵妃身边的人来!
她一起身,惶然不安的杜鹃顿时如得了主心骨一般,二人亲自上手,带着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将佟夫人捂了嘴拉扯下去——到了这个地步,佟夫人往后怕是也没什么体面可言了。
咆哮内苑、冲撞皇贵妃,这么多人都看在眼里,可不是从前有皇贵妃为她遮掩、 保她平安的时候了。
便是退一万步,皇贵妃被佟夫人灌了迷魂汤,今日被气得犯了病,还要保她让她日后继续耀武扬威,眼下为了不让皇贵妃直接被佟夫人气死,她们也豁出去了。
那边皇贵妃躺在床上,还是气得浑身哆嗦,忽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口中喃喃:“阿姆巴那克其合,我对不住你……”
阿姆巴那克其合是满语里大舅妈的意思,敏若记得皇贵妃幼年曾在赫舍里家,由她的大舅母、也就是佟夫人的嫂子教养。
那是一位名声极好的贵眷命妇,在原主前生的记忆里,她曾听舒舒觉罗氏提起过,便是舒舒觉罗氏那性子,提起那位赫舍里夫人也是十分服气。
可惜好人没长寿,四十来岁上,她高龄产子难产没了,只留下两个女儿相依为命,没过几年小女儿也一命呜呼,最后就只剩下长女一点血脉。
皇贵妃对那位赫舍里格格一向多有照拂,后来更是亲自为她与隆科多赐了婚,赠了极丰厚的添妆,可见她对那位大舅母感情极深。
可如今看来,指的那一桩“美满姻缘”,倒更像是遭了段孽了。
皇贵妃最是聪慧敏锐之人,又对佟夫人十分了解,只从三言两语间,便判断出赫舍里氏怕是受了大委屈。刚刚才被佟夫人如此刁难叱骂,皇贵妃难免想起昔日仁厚慈爱的舅母,这会便听闻表妹可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她心里怎么受得住。
敏若叫殿内多余的人都散去,命太医道:“好生为皇贵妃诊治——你放心,佟家的事我清楚,没那么严重,回头等你好些、有精神了,我再细细与你说。”
皇贵妃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却还是极力睁眼,用力盯着敏若:“一定!”
“一定,你放心。”敏若拍了拍她的手,起身来走出去吩咐:“遣人去清溪书屋,请皇上过来一趟。”
正说话间,罄音擦着手奔回来,见敏若在廊下吩咐事务,脚步一顿,恭敬地欠身行礼:“贵主子。”
敏若点点头,交代道:“看好了佟夫人,皇贵妃的心神不安,她若吵嚷出来,再惊动了皇贵妃。”
罄音应是,敏若在廊下,望着天边的云彩,心里满是厌烦。
她见过太多又蠢又毒的人,像佟夫人这样的不算其中翘楚。可蠢到这个份上还能在她眼前不断蹦跶的,这是头一个。
敏若抬手捏了捏眉心,盘算等会要给康熙进什么谗言,给佟夫人安排怎么个“好”下场。
等康熙急匆匆赶来的时候,便见敏若面色阴沉地立在廊下,周遭宫人低头拱侍,俱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口,尤其敏若倚重的两个心腹,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地站着。
康熙一看就知大事不好——虽然大多数时候敏若都很斤斤计较,但他知道敏若的性子其实不错,能叫她气成这样……
他忍不住私下里看了看,他那额克出①……现在还活着吗?
他提了口气,走上前去问敏若:“怎么了这是?哪个能把你气成这样……布尔哈怎么了?”
“问问您那好额克出吧,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敬长辈,还骂皇贵妃不肖!……皇贵妃要是不肖,这天底下还有几个正经人了?”敏若气冲冲地拉着他往里走。
她这话其实不假,就说这些年,佟家全靠皇贵妃孜孜不倦地反哺输血,在外荣光也多依仗皇帝外家、皇贵妃母族的名牌,可以说佟氏尊荣半数来自皇贵妃。
而佟夫人得以在佟家耀武扬威,肆意打压佟国维的所有妾室,也全依靠做皇贵妃的大女儿。
结果就是这样,在佟夫人口中,皇贵妃还成了“不肖女”了。
这可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啊。
康熙听她这么说,下意识地一皱眉,“她岂敢在此放肆至此?”
“叫皇贵妃身边的人与您说吧,别弄得跟我特地给佟夫人穿小鞋似的。”敏若吐了口气,很不耐烦的气恼样子,“什么东西!要不是皇贵妃她额娘,看我能让她好端端地站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