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康熙本来有些恼,这会却忍不住笑了,哄她道:“是是是,贵妃威武,快别气了!”
然而这点好心情一进殿内,见到皇贵妃毫无血色的面孔,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他眉心紧蹙,问太医:“怎样?”
太医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低头道:“皇贵妃气动肝火、怒冲心悸,一时气血不支,晕厥过去。现已用药施针,半个时辰内会有好转。只是……只是皇贵妃身体本已孱弱无支,须得小心静养,今日忽动肝火,恐怕……”
他磕了个头,“微臣无能。”
康熙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立刻命道:“传谢选、窦春庭他们一起过来!”
那太医没有被同行抢活的怒火,反而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难兄难弟垫背的,多几个才好。
康熙看了黛澜一眼,但她面容端正严肃地立在一边,看不出深浅来,只有看向皇贵妃时眼中才有几分忧色,让人无法从她脸上品出什么。
茉雅奇更是慌得六神无主,守在皇贵妃床前,满脸写满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别问我……
康熙用力吐出一口气,仔细看了看皇贵妃,见她还昏睡着,便起身来到明间,命传了杜鹃与罄音二人过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鹃本就被佟夫人的言语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说平常,皇贵妃好端端的时候,她或许还有些顾忌,要等皇贵妃的意思,可这会皇贵妃被气得都昏了过去,她干脆就又开了狂暴模式,把佟夫人进来之后的言语都学得清清楚楚。
旁边还有个罄音暗戳戳地拱火,她越说越气,康熙也越听越气,再看一眼一边咬牙切齿显然还没消气的敏若,眉心紧锁起来,命道:“将佟夫人带上来。”
一个“带”字,便叫人知道他的态度了。
杜鹃立刻应是,干脆起身,雄赳赳气昂昂满身要寻仇去的气势。罄音连忙跟上,叫敏若多看一眼的是黛澜身边的两个人也出去了,看着是去帮忙的,至于究竟是要做什么,这殿里除了黛澜恐怕谁也不知道。
康熙又看向敏若,低声安抚道:“好了,不气了,跟个愚人有甚好气的。”
“我活了这么多年,头次见到这么不讲道理的人!而且她骂我也就算了,我们两个旧恩怨在那,我也没少给她脸子看,可她还骂皇贵妃,”敏若瞪着眼睛,愤愤道:“皇贵妃哪对不住她了?这些年她在宫里宫外得罪了多少人?哪次不是皇贵妃给她找补?倒还在她那落了个不是!这年头……真是做人孩子的生来就没理了?!”
她若直接替皇贵妃抱不平,康熙这家伙回去之后寻思着没准会觉出不对(虽然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是觉得她与皇贵妃真是伯牙子期之交),凡事就怕万一,人设维持除了精绝演技,还要在细微之处用心,尽力消除掉一切不稳定因素。
敏若后头那句话一出,倒像是物伤己类,前面的话顿时就不突兀了。
康熙一时心里百感交集,思绪复杂,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向来人心不平,你是知道的,何必恼这个。”
“您气得耳根子都红了,还宽慰我?”敏若将凉茶端给他,道:“这回我都叫人把她捂嘴带下去了,您若是轻飘飘将这一篇揭过了,我可不依!”
见她撇着嘴满脸写着“老娘很不开心”,康熙眉目反而微舒,问道:“那你说,怎么样?”
其实佟夫人不好处置,这毕竟是个诰命夫人,又是皇贵妃的生母,也不能叫佟国维休妻(敏若私心认为那一家子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最好就聚在一起互相祸害,也别让谁先抽身了)。
今日叫康熙下定决心一定要处置了她,是因为她将皇贵妃气得犯了病,可若皇贵妃醒来,听说额娘受罚了,因此更忧心伤神了呢?
康熙因此而略有些顾忌,但罄音和黛澜身边的人果然也都不是吃白饭的。
康熙来得行色匆匆,身边只跟着数个太监,赵昌与梁九功刚才都没抢到去带人过来的差事,这会就在康熙身旁侍立。众人只听中年妇人的骂声由远及近,是:“皇贵妃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怀胎十月将她带大的,她心里怎么可能不向着我?你们这群犯上的奴才,通通都应该打发了!”
然后也不知罄音她们说了什么,佟夫人又哭天抢地跟死了娘似的,“太后啊!您可看到了!您这才去了多少年,布尔和都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您死前千叮万嘱咐她要孝顺父母照顾弟弟,如今、如今她被那钮祜禄氏女子蒙骗了去,半点不顾念骨肉亲情了!我的妹妹啊,你闭眼前可知道还有今日!我要寻万岁,寻万岁去为咱们家做——”
哭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
敏若估计她应该是看到殿外侍立着的御前太监了。
佟夫人从前虽也爱提慈和皇太后,可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哭天抢地地喊、控诉皇贵妃不孝还是头一次,可见真是被如今的境地吓到、也被敏若气到了。
当然,罄音和黛澜派去的那两位也真是给力。
若没有用言语挑拨,这会佟夫人情绪再激动,也不至于到这近乎癫狂的地步。
她思忖间,佟夫人也被罄音和杜鹃押了进来,也是佟夫人被带进来之后,敏若才发现,佟夫人可能比她想得还没有分寸一些。
因为她是被捂着嘴带进来的,进来时还在用力挣扎,可见方才突然噤声,并非是见到御前宫人而发现不对,而是被人生生给捂回去的。
直到见到坐在上首的康熙,她才忽然瞪大双眼,浑身一颤,瘫软在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明明没人捂着她的嘴了,她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像一下哑了似的,再没有方才那哭天抢地无人不骂的气概。
敏若眉心微蹙:不对,佟夫人不应该只这点战斗力。
哪怕到了御前,这些年康熙待她宽厚,她也应该有负隅顽抗一下的底气的。
这精神状态……瞧着倒像是犯病了,时而癫狂冲动,时而惊恐畏缩,这会伏在地上颤抖着无言,瞧着更像了。
康熙听到佟夫人提及慈和皇太后时,太阳穴明显跳了一下。
皇太后临终前放心不下儿子、放心不下娘家,嘱咐娘家多看顾儿子,嘱咐儿子多看顾外家,这全然是满怀孝女慈母之心,本没什么,但当那儿子是当朝皇帝的时候,前头那句话便有些逾矩了。
康熙逐渐长大之后,佟家为免他猜忌反感,从来不敢提慈和皇太后临终之嘱咐,将分寸拿捏得妥帖,尽量不去触康熙的眉头,让康熙想额娘在自己和娘家中究竟更看重哪一个。
这一点本是做得极好的,可架不住佟夫人今日忽然状似疯癫,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扯出来了,若不是罄音捂嘴捂得快,然后又叫杜鹃死死用力将佟夫人的手捂住,佟夫人接着能说出什么,还未可知呢。
佟夫人被地上的寒气一冲,好像一下子也清醒过来,小心地抬眼看了看康熙阴沉的面色,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瘫软倒在地上磕头。
然而康熙其实没他们想得气量那么小,也没那么容易想起那些陈年往事。他这会脸色阴沉,只是因为佟夫人话里话外拿大行皇太后来压皇贵妃,指责皇贵妃不孝顺、不为了佟家考虑。
这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他宫里的嫔妃们活在宫里,却大多都是在为宫外的家族考虑,他也正是基于这一点、结合前朝后宫局势大行平衡之术。
可大家心知肚明是心知肚明,佟家夫人这样正大光明地将让皇贵妃为自家打算说出来,未免也太过于明目张胆了吧?
叫人听了总觉得反感。
康熙冷声道:“夫人方才不是很精神、很有话说吗?怎么这会就没话说了?”
佟夫人颤颤磕了两个头,“臣妇、臣妇……臣妇一时气急,言语无状,请皇上恕罪!”
“隆科多的嫡妻是怎么回事?”康熙忽然问道,佟夫人颤颤巍巍地想要把那一套说辞再拿出来说一遍,刚说出是隆科多的岳父赠与他开枝散叶的,便听康熙冷冷道:“欺君罔上是何罪,夫人心里应该有数。”
佟夫人一下泄了力,瑟缩在那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像又有人将她的嘴捂上了一般。
敏若见她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心里更疑惑了。佟家一向受康熙偏爱,佟夫人也颇有体面,每年生辰甚至有康熙恩赏赐礼,不至于怕康熙到这个份上。
她下意识环看四周,却见黛澜在康熙目光盲区,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目光冰冷地望着佟夫人,冷得似数九寒雪一般,叫人一见便直冷到心里。
然而这又不似恼恨的目光,反而像是……看着猎物一步步走进自己的陷阱里自寻死路的目光
敏若仔细打量着那两个被黛澜派去的宫人身上的荷包、衣饰,细嗅分辨殿内的熏香、花植气味,心里逐渐有了猜测。
她转头不着痕迹地冲兰芳使了几个眼色,那边康熙已冷声道:“佟夫人御前失仪、形态癫狂,不堪为掌家妇,念其育皇贵妃有功,不命佟氏将其休弃,便令她去庵中静修思过、平心养气,如非有诏,不许擅出!”
敏若在旁听着,心内暗暗升起警惕来。
康熙没叫佟夫人与佟国维和离,是皇贵妃的缘故,但清修的地点可大有说头。这会若真叫佟夫人被发落出府,岂不是就在康熙的心里把佟家的罪名都揽过去了?
那可不美,一条绳上的蚂蚱就该共进退才是,这忽然一个冲出来挨打让剩下的偷溜了,是什么意思?
敏若徐徐道:“佟夫人在佟家多年,操持家计养育子女,虽无功劳也有苦劳,今日冲撞皇贵妃,口口声声也是为佟家考虑,她虽有过,却也算无愧于佟家。与其令她京静修,不如便令佟大人在府内修建佛堂,佟夫人在其中思过静修,无诏不得擅出。”
康熙看她一眼,眉心微蹙略有疑惑,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敏若知道他必得要个解释来,登时冷笑一声,略带嘲讽地道:“若去京郊,任意一庵中,只恐有人欺上瞒下,私迎佟夫人回京,或取安逸处安置。可若在京中府内静修,天子脚下,想是没人敢做什么手脚。夫人便老老实实,日日吃斋礼佛、在佛前抄经捡佛豆,反省前半生的过失吧。”
康熙不语,他也知道佟夫人一人,是没胆子也没那个能力算计皇贵妃生育的,更遑论培养四格格。
半晌,他道:“便依贵妃所言。”
佟夫人恨恨看着敏若,这会康熙出言,她却不得不磕头,将罚做恩领下。
敏若懒洋洋地在旁看着,心里头冷哼:这双标的,康熙弄你就谢恩,我弄你就瞪人?怎么滴,看不起我这是?
那边黛澜看了佟夫人一眼,并未出言痛打落水狗,可她目光深沉,冷意未退,可知,这一盘棋,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这边一时岑寂,忽听到皇贵妃的声音,“穆尔登格——”
众人循声转头看去,却见皇贵妃在两位宫人的搀扶下扶着落地罩站在内外殿隔断处,她顾不得旁的,只定定盯紧了佟夫人,声音虚弱,却异常坚定用力,“穆尔登格,究竟怎么了?”
穆尔登格,系隆科多妻子赫舍里氏闺名。
敏若仔细打量皇贵妃的气色,脸色青白难看得很,但目光锐利,有一股难得的尖锐锋芒。
敏若便知道,今儿这一台戏,远远没到落幕的时候。
让她想想,怎么牵扯到佟国维身上,送他一个“治家不善”呢?
痛打落水狗,还是一打一串来得爽些。
作者有话要说:
①:额克出,满语舅妈的意思,还分别有小舅妈和大舅妈,文里提到的另一个就是大舅妈的称呼
第九十六章
素日里见多了皇贵妃端庄平和、温柔可亲的样子,偶尔一见她这样锐利锋芒必现,还怪新奇好看的。
敏若心里盘算着怎么搞她爹,又忍不住咂咂嘴,暗道:怪辣的。
不过皇贵妃难看的脸色还是叫她心微微沉了沉,皇贵妃的身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今日又被气得昏厥了过去,这会转醒之后便强行起身,须得两个宫人架住她才能勉强站住,可见气力不足。
康熙也看出来了,猛地站起来,道:“你回去躺着——”
“皇上!”皇贵妃微微用了些力,注视着他,郑重道:“妾今日,一定要问个清楚!否则——否则——”
她说着,一时气促,捂着胸口用力喘息,身体有些虚软地向后倒去,康熙忙快步过去扶住了她,到底拗不过她,扶她到炕上倚着暗囊半躺下,又命人将佟夫人带进内殿来。
敏若搭手摸上皇贵妃的脉,眉心紧蹙着,康熙见状,心知不好,眼带询问之色地看过去,敏若抿着唇摇摇头,转身吩咐两句,兰杜出去带了太医过来,二人也不知说了什么,不多时,宫人端上一碗温水,太医取出药丸,请皇贵妃以温水送服。
又有医女取针,遣去太监、落下纱帘,轻灸了皇贵妃身上数个穴位。康熙不肯出去,自然也没人敢请他,他就坐在一边,眼看着皇贵妃的面色微微转好些,长长松了口气,握着皇贵妃的手轻唤:“布尔和?”
佟夫人被强拉进内殿之后就一直瘫软在地,也没人顾得上她,她亲眼见皇贵妃方才面白如纸、嘴唇发紫险些昏过去的样子,又见到她这会的好转,心里终于意识到——她的女儿病了,是真的病了,不是唬人,是真的病得很厉害。
她心里涌起阵阵的不安,从地上支起来连滚打趴地靠近皇贵妃,口里声声唤道:“布尔和——布尔和?额娘的布尔和——”
“额娘……”皇贵妃半支着身子,强伸头看她,佟夫人听她喊自己,心内略安,口中呐呐道:“额娘不是故意的,额娘不知道你病得这样严重……你怎么了?是生了心疾吗……”
“姐姐已陆续病了两年,今早您进来时她的面色就那样难看,您难道没看出来吗?”黛澜站了出来,挡住佟夫人伸向皇贵妃的手,“只是您当时急着发泄,急着逼姐姐低头,现在姐姐这样难捱只因被您气犯了病,您还只顾着确定姐姐无事好宽慰自己吗?”
她的语气不似以往一贯的直线、平静,隐隐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强硬,这落在康熙和皇贵妃耳中,便是她因此气恼愤怒极了的象征。
皇贵妃眼中甚至因此有几分欣慰,或许是觉着,总算那个家里还有个人是单纯只在意她的。康熙已被黛澜的话拱得火到头顶了,气得想要拍桌子,又因顾忌皇贵妃而不能动手。
敏若觉着多亏了他修养极好,不然这会就该骂娘了。
不过没关系,康熙不能发挥,不代表她不能造作啊!
只见她一面抬手摸着皇贵妃的脉,一面看向佟夫人:“我因你是佟大人的夫人、皇贵妃的额娘,也尊你一声夫人。可你最好还是谨慎些言语,这是御园不是你佟府!隆科多是你的儿子不假,可皇贵妃也是你所生,你仔细掂量掂量,可要为了你那一个儿子,也葬送了母女情!”冷声吩咐:“看什么看?都是死的不成?还不带佟夫人下去!”
皇贵妃当然是不可能让佟夫人就这么走了的,她心里还压着一件事,哪怕是今日就要闭眼,她也要将有些事情问个清楚。
皇贵妃强出声道:“且住手……”她转头看向杜鹃,杜鹃眼含一包热泪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敏若明显感觉到皇贵妃有一瞬间的无力与绝望,幸而下一瞬她就又看向了罄音,还是眼中似有万千深意。
罄音不愧是景仁宫第一靠谱人,立刻会意,转身面对佟夫人,定定道:“三少奶奶现下究竟如何?……夫人您不愿说也无妨,这位嬷嬷,你是跟着夫人入宫的,这些年也常往宫内走动,应该知道,宫里有太多的法子让你自己开口把娘娘要知道的事情说出来。还是趁现在,咱们客客气气地,你将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罄音的口吻温和而平静,但她在宫内历练多年,自有一番威势,哪怕佟夫人带进宫的是她的陪房、一位平日在佟家颇有体面的嬷嬷,也架不住罄音带着威胁之色看她,哆嗦着瘫软在地,喃喃道:“我说,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