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珣
和离了好,和离了她就能回家,绝不会像上一世那般,在病榻上收到兄姐战死的消息,被怕被连累的尚府关在院中,连送,都没能送兄姐一程。
她轻轻吸着鼻子,回头对抬着自己嫁妆的沈家人道:“我们回家。”
没人会料到她突然和离归家,马车都是尚府的,沈文戈自然不想坐他们的,倍柠欲给她租辆马车回府,沈文戈阻了她,她向四周张望,街边景象朦胧又不真切。
真怕这是一场梦啊。
她轻轻道:“我们走回去。”
让这座长安城的人都记住,她沈文戈要与尚滕尘和离了!
镇远侯府位于长安崇仁坊内,里面居住的全是达官贵族,房价之高让尚府都未能在其中有房子。
她家的房子还是陛下亲自赐下的,只可惜父兄常年在西北作战,这房子都没住过几年,反而是她从西北回来后,和一群女眷一直住在那。
踏入崇仁坊的地界,明显周围青砖绿瓦规整起来、就连建筑都是古朴大气的。
朱红大门更是一个接一个,此时的大门也是有讲究的,那是身份和阶级的象征,普通官员、豪门世家是不准用朱红大门的,要天子恩赐,方可漆上朱红色,尚府便没有那朱红大门。
脚下踏着连一根杂草也瞧不见的青石路,迎面恰有一辆马车驶来,白铜装潢的外观配了四匹枣红大马,因马儿健硕,她便多看了两眼。
如此出众的马儿不在战场当做战马,反而给人拉车,实在可惜。
瞧那马车形制,非天潢贵胄不可坐,更不用说马车前后四位插刀护卫,更有八名婢女、小宦官随行,简直刻上了贵气二字,想来坐得不是公主就是郡主。
她带着嫁妆队伍靠边站,两边相隔一辆马车之距,正是崇任坊为了方便这里的贵胄们驾马车而特意扩宽了街道。
想起嫁给尚滕尘时,街道未扩,迎亲队伍还和别人冲撞了,一点都不吉利,可能自那时起,就奠定了她和尚滕尘这段不圆满的婚姻。
两相交错之际,因出神了的缘故,脚前青石凸起一块便没注意,遭绊之后步子不稳,就直接摔在了地上,旁边千儿大呼小叫:“少夫人!没事吧?”
跟在她身后抬着嫁妆的沈家人听见也纷纷放下嫁妆箱子,探头往她这里看来。
“娘子!”
“哎呀,手都流血了。”
“快拿块干净的汗巾出来,给娘子缠手,娘子可还能站起来?”
摔得时候还感觉没什么,可当身体接触地面那一瞬间,听见身边逐渐围过来人担忧的声音,沈文戈的委屈便成千上百倍地涌了起来。
“娘子……别哭娘子。”汗巾给她缠手了,倍柠便用自己衣袖最里面的软布给沈文戈擦脸。
纤细冰凉的手指握住倍柠的手,泪水扑簌而下,泣不成声。
马儿的嘶鸣响在身侧不远处,却是白铜马车被扔下嫁妆,挡了道的沈家人逼停了下来,马车外的婢女小宦官瞧见车帘被一黑色皮鞭挑起,顿时脸就吓白了。
“本王还是第一次遇上讹诈的。” 车上之人饶有趣味的说了一句,目光所及只能瞧见被层层围住,跌落在地的月白色披风。
“且去瞧瞧,被马车隔空撞到的人伤势几何,要多少钱?”
车帘晃动,被搀扶而起的沈文戈,只瞧见骨节分明握鞭的手一晃而过,原是个男子。
待听到对方小宦官问话,她怔愣一瞬,破哭反笑,豆大的泪珠从笑弯了的眼角划过。
小宦官神色仓惶,像是怕极了马车上的人,沈文戈觉得荒唐之余,便只能让倍柠扶着她到马车边致歉。
刚一走进,一股清雅甘甜的熏香味便透过时不时被风吹起的车帘扑面而来,却是可以凝神静气,让人心情舒畅的沉香。
前世她躺于病榻之上,夜不能寐,便会点这香促进睡眠,因而一闻便闻出来,难道车里之人也饱受难眠之苦吗?
想着,她道:“郎君见笑,只因我突然摔了家里人着急担忧才会堵了这道,是我们的不是,并非要讹诈,现在就将道给郎君让开。”
马车内闭目假寐之人脸上那期待愉悦的神色倏而不见,眸子突然睁开,黑黝黝的眼珠彰显着事情未达到他预期的不愉。
皮鞭被他握紧,刚要挑起车帘,便听外面由远及近声嘶力竭的喊声:“王爷,王爷,救命啊,他们在鸿胪寺里打起来了!”
一青衣官员在离马车两米远的位置倏地站直,一边用衣袖抹汗,一边原地着急跺脚,“王爷……”
沈文戈见状,赶紧带着倍柠退后,又指挥着沈家人站回原位,将路给让了出来,马车中人明显对有人打起来了更感兴趣,皮鞭从车帘落回手心,道了句:“去鸿胪寺。”
白铜马车重新行驶,待双方彻底远离时,沈文戈倏而回头,她想起来了,这个时候负责鸿胪寺的王爷,只有一个,那便是——宣王。
当今陛下最年幼的弟弟,只因婆母王氏与其生母有些许血脉关联,尚滕尘一家便百般要贴上去,恬不知耻和人家沾亲带故,叫人家一声小舅舅的宣王。
她轻笑一声,宣王岂是他们想攀亲戚,便能攀得上的,她等着看他们倒贴不上去,气恼万分的表情。
嫁妆队伍消失在街尾的那一刻,寒风吹起白铜马车的车帘,车里之人余光瞥见红彤彤的嫁妆,不甚在意的道:“继续说。”
青衣官员快速将事情道之,却是今日鸿胪寺收了个新案件,高硫国来朝使臣强占了街边卖馄饨的美貌娘子,逼得那娘子跳了井,人家夫家不干,直接闹到了鸿胪寺。
且此事不是第一次发生,那高硫国使臣明显喜爱少妇,仅这几日功夫他们鸿胪寺就收到了五户人家的状告。
他们鸿胪寺也气愤,可关键,关键鸿胪寺不负责这类案件啊!
鸿胪寺只负责迎接使臣,管理核定来朝使臣贡品,再弄出一堆礼品回礼过去,这种案子,难道不应该长安府衙管理吗?长安府衙竟然不接?
一碰到他国人之事就往鸿胪寺身上推,呸。
如此一来,这事到底处不处罚高硫国使臣,成了众臣争吵的重点,不少年轻气盛的官员一听要将此事踢还给长安府衙,当即怒到拔剑,要和那提议者决战。
眼看事情要控制不住,着实没有了法子,只能来请宣王了。
青衣官员擦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只期望这回宣王,别那么疯。
白铜马车穿过围着鸿胪寺赶都赶不走、义愤填膺的百姓们,稳稳停在鸿胪寺门口,当即所有人噤声。
只见后面跟随的小宦官捧来踩脚凳安放在马车边,另有婢女铺上丝绸垫布,待准备完成,小宦官方才掀开车帘。
从内走出一穿着红色琵琶暗纹交领长袍的男子,鹿皮靴踩在脚凳上一步步踏了下来,他微扬着头,一头黑发被银质镶红宝石发冠束起,漫不经心地睨着在面前等候的众臣。
戴着白玉扳指的手轻轻蹭了蹭位于鸦羽般睫毛下的小黑痣,另一只手上握着通体漆黑的皮鞭,不耐烦地敲着腿。
众臣齐声:“见过宣王。”
王玄瑰懒懒应了一声,带着在他身后跟列队一般的官员、小宦官进了鸿胪寺。
在鸿胪寺外围着的百姓们,回过神来,哗啦吓得做鸟兽状散了开来。
皮鞭敲在绿沉漆案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不是说打起来了,谁赢了?”
差点打起来的两个官员脸皮讪讪,年轻气盛的官员猛地站起身,看到王玄瑰手里的皮鞭,气焰顿时下了去,弱弱道:“那使臣着实过分,我陶梁泱泱大国怎可被其欺凌至此!
且其实在,实在……他竟敢扬言,便是沈家七娘他也睡得!那七娘就算与夫君和离了,也是我们长安贵女,此言此举,与他放话说要睡自家姊妹,有何差别?!”
王玄瑰吃茶的手一顿,“谁?”
“沈家七娘,七娘前脚从尚府搬了出来,那恶心人的玩意后脚在街头瞧见,色眯眯的回来说,啊!”
杯盏重重落在漆案上,众官员浑身一抖,只听王玄瑰道:“高硫使臣人呢,带来,我记得我做人皮灯笼的材料多的是,不缺他一个,另外告诉高硫国,下次再派人来,换个漂亮懂事的。”
屋外呜嗷的风声,犹如众臣之心,终是想起这位宣王在战场城墙上,挂了一排人皮风筝的壮举,一个个脸色铁青,吓得。
鸿胪寺大门外,百姓们探头察看,又互相捂着嘴干呕。
“这是那个高硫使臣,呕?”
“是、是的吧,呕……”
冷风吹得人皮灯笼鲜血凝固,形如上了色的人皮画,正弯腰磕头跪在门口。
作者有话说:
本书更新时间为下午6点。
收藏来一波,么么,下一本开《女官与太监》。
第四章 各怀心思
英雄迟暮,暗箭难防。
沈文戈站在悬挂着镇远侯府的朱红大门前,上面的字笔锋强劲有力,金戈铁马扑面而来,每一个字都出自她父亲之手。
他是沈文戈这辈子最崇拜最敬仰的人,他能立于尸山血海前而面不改色,他能杀敌万千后举杯豪饮,他亦能化为慈父抱着她在晚上看月亮,说:“我们娉娉就是为父心上的明月。”
小时的她体弱,三天两头就有个头疼脑热,家里人怕她活不长,所以拘着她不让她出府,只有父亲会偷偷带着她去街上玩耍,再晚上悄悄带她回来。
母亲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叮嘱父亲再带她出去时,要给她穿暖和了。
灼热滴滴而下,沈文戈抬头望着那四个字,好似父亲还陪在她身边一样。
三年前,燕息国大举入侵,父亲身为镇远侯率兵阻拦,这一仗打了整整一年,父亲身上大伤小伤不断,铁甲战袍染血。
最终英雄迟暮,暗箭难防。
那一箭虽刺在肋骨上,但因箭头有毒,毒入心肺,将士们悲戚万分,拿着刀剑上了战场,非但没有如射出毒箭的燕息国太子,所想那般溃散,反而气势如虹将他们彻底赶了出去。
然而,父亲却是要不行了。
此时,她和尚滕尘刚成婚一年,父亲命尚滕尘榻前说话,将她交到他手上,让尚滕尘发誓,要照顾她一辈子。
又亲笔书信一封,劝慰她生死有命,父亲只想看到娉娉笑颜。
至此,她沈文戈再无父亲。
她死死咬住自己下唇,一双眼眸就像是无法控制的湖泊,泪水悉数而下,模糊了面前镇远侯府四个字。
父亲去世后,大兄身为世子本应请封,可他只恨自己没能救下父亲,又言自己不如父亲万分,需得立了战功再请封,若不然,这世间再无人记得镇远侯。
而后除了体弱的她,父亲的四子一女尽数上了战场。
只留她在尚府,悲痛着父亲的离世,恨自己体弱,又庆幸自己找到了能托付一生的郎君。
尚滕尘,你何止负了我,你也负了父亲对你的提拔信任,负了他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怎能,怎能在后面兄姊出事时将她圈在尚府,不让她归家呢,她是沈家女啊!
每每想到此处,她都心如刀绞,仿佛置身于黑暗的深海咸水中,喘不过气,看不到光亮,悔意犹如蚂蚁啃食骨髓,恨不得替兄姊死的人是她!
是她才是!
兄长们惊艳绝绝,二姊战功显赫,凭甚死的不是她这个只知道耽于情爱,肩部能抗手不能挑的沈家七娘,而是他们。
燕息国,燕息国!他们再次围攻,城池沦陷,兄姊们奋死拼战,不忍城中百姓受苦,因而开了城门让他们逃离。
却被内应发现,传递消息,燕息国趁机攻入。
那是一场打的天都在流泪的战事,城中上至将领,下至妇孺,尽数被屠杀殆尽。
雨水冲不净血泊,城内断壁残垣,处处是尸首,血腥味浓郁冲天,秃鹫徘徊不散,万千英魂飘荡城中,不甘不愿!
此战败,朝中要给百姓说法,她镇远侯府首当其冲,无数人攻击他们,指责就是因为他们开了城门,才导致惨祸发生。
没有人去调查那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卖国贼,他们只知道政党之争,势要将镇远侯府打压至泥泞中。
一夕之间,镇远侯府从镇守边疆的白虎吉兽,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