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珣
士兵们牵着牛车走到城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陆慕凝,拱手道:“夫人,我们将将军他们带回来了。”
“这些人,”他苦笑,“都是阵亡的沈家军亲属,他们跟了我们一路了。”
在三架牛车周围,上千名衣裳单薄的人,含恨看着他们,一双双眼睛充斥着怨毒,看着人手脚发寒。
陆慕凝也是心惊,她对护送儿郎归来的士兵客气道:“多谢诸位,家中备了薄酒,还请去歇息一二。”
从西北墨城一路送到长安,可不是个轻松的活计,这是应有的礼数。
护送棺椁的士兵们看了看,摇头对陆慕凝道:“夫人,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夫人还是先解决他们吧?”
说话之际,这上千人已经开始骚动起来,他们眼睛狠毒地盯着陆慕凝几人,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她们就是那叛国贼的家人!”
“什么?她们就是?”
“她们刚才还说要请人吃酒!”
“我们在寒冬腊月走了近一月,她们却能在长安享受荣华富贵凭什么?”
“要不是世子叛国,连累了我儿,他岂会战死?赔我家儿郎!叛国贼不配归家,他们就该抛尸荒野!”
近上千人潮水般涌了上来,他们群情激动,骇得在城门口看热闹的长安人不住往里跑,幸而守城士兵长矛威胁,才没让他们跑了进去。
但他们将因为着急出来迎接儿郎,而走出城门外的沈家人团团围住,将城门堵得死死的,怨毒道:“他们不能进!叛国贼不配!还我家儿郎性命来!”
这还不算什么,眼见着要将棺椁送进长安,他们再也不能阻拦,一个个也不怕运棺椁的士兵了,几十人上去就将一个士兵围住,而后就去推牛车上的棺椁。
他们一边哭一边推,嚷道:“凭什么他们可以有棺椁运回长安!我家儿郎尸骨无存,就只带回一句他死了的话!”
“要不是世子通敌叛国,他们岂会做了战争的牺牲品。”
“他虽去打仗的时候我们便做好了准备,可我也不希望他不是为了陶梁而死,而是中了奸人歹计啊!”
运送棺椁的士兵不敌突然暴起的人,只能和沈家奴仆堪堪护住沈家女眷,同陆慕凝道:“夫人,你带着人进城,我们在此等候金吾卫出来。”
眼前乱糟糟的一片,更甚至棺椁都被人动了,若非被陆慕凝压着,几个嫂嫂都要跑过去阻止了,眼看他们马上就要进家门了啊!
说什么叛国,他们根本就没有!要是真的通敌了,他们岂会也没有命在!
现在在她们眼前,棺椁被推,阻碍回家,简直就跟刀子扎她们心一样啊!
沈文戈拿手遮住眼,手不住抖动着,泪水扑簌而下,这些手无寸铁之人相阻,让她们怎么办?怎么办?
“都住手!”
没有人听她的,她理解他们,要是她的亲人也遭遇此难,只怕比他们还疯狂,可他们怨怼错了人啊,要怪也该怪挑起战争的燕息国,而不是蒙冤的兄长们!
她推开拦在自己身前的士兵,奋力挤进牛车旁边,她一身铠甲,不怕他们推搡怒打。
“娉娉!”
母亲和嫂嫂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不管不顾,挤开一个个想要扒棺,甚至想将它推下去的人,然后用自己瘦削的肩膀顶住了已经被推出牛车的一角棺材。
“啊!”她奋力吼着,用尽自己全身力气也没能移动棺椁一分一毫。
她不知道这里面装得是哪位兄姊,她只知道不能他们掉在地上,泪水糊眼,她平生第一次怨恨自己体弱,恨自己从小没有习武,恨自己不如兄长强健,不然她肯定就将棺椁推上去了。
穿在身上的铠甲不住的发出被击打的声音,她忍住疼痛,转而爬上了牛车,将上面的人推下去。
可是这些人就好像源源不断似的,推了这个,还有那个。
眼见着棺椁要掉下去了,她索性一咬牙,直接趴了上去,死死扒住棺材,喊道:“要不你们就把我也一起推下去!你们冷静点!我兄长没有通敌!”
“胡说!”人群中响起尖锐的声音,“御史大夫都在墨城查出世子通敌的证据了!要是没有世子,这两万人怎会没了性命!”
沈文戈红着眼睛扒着棺材,“他通敌他会跟将士们一起死?死人不会说话,只能任由别人污蔑罢了!”
“都别她的,她妖言惑众。”
不知是谁大力推了她一把,将她差点推下棺材去,她闷哼一声,咬住嘴唇,疼得她险些将嘴唇都咬破了,手指深深扒住棺材,又将身体摆正了,用自己的身体阻止棺材摔下去。
“娉娉!”
嫂嫂们被沈家奴仆护着,往人群里跑来,这些拦车的人都是普通百姓,他们甚至有的瘦的风一吹就倒。
沈家奴仆都是上过战场的,以一敌二自不必说,可哪能真的对他们拳头相让,何况双拳难敌四手,只敢护着嫂嫂们,推开人群罢了。
沈文戈眼前景象都被泪水扭曲了,她听见了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但她连头都抬不了,兜整已经不知道被谁给打落了,她埋着头避让着头顶的掌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掉!
四夫人陈琪雪护着刚生过孩子身体最弱的三夫人言晨昕,上了离她们最近的牛车,言晨昕学着沈文戈的样子,也趴在了一个棺材上面。
紧接着,六夫人唐婉带着跟她们跑出来的岭远上了一辆牛车,四夫人将最胆小的五夫人崔曼芸拉上牛车,均趴在棺材上面。
四夫人还伸出一只手握住五夫人的颤抖不已的手,对她说:“坚持住!”
她们不能伤害这些人,都是被夫君们拿命护着的陶梁百姓啊,都是同袍的亲眷啊,可是,她们心里好委屈。
冰冷的棺材刺骨,也敌不过她们掉下的灼热的泪。
沈文戈所在的牛车,许是第一辆打头阵的原因,也许是她兄长的棺椁就在这辆牛车的原因,围着的人最多,即使有沈家奴仆在棺椁旁边替她挡着人,她依旧觉得身下棺椁在动。
当她整个人都随着棺椁倾斜了的那一刻,她哭嚷道:“不要。”
“不要!”
她被眼疾手快的沈家奴仆提溜了起来,可手指还深深扒在棺材上,奴仆急道:“七娘放手!”
“我不要!”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手指被扒开,她腾空而起跌坐在牛车之上,眼睁睁看着自己护着的棺椁“咚”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一声,让上千人欢呼不已,他们停下手中动作,纷纷看向那棺椁,“摔得好,叛国贼不得好死!”
棺椁并不是什么上好的材料,摔在地上时上面的盖子松动了,紧接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棺身开裂,劈开了。
棺盖就那么砸了下去,沈文戈的心都要跟着碎了,她甚至都喊不出来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牛车跑到棺材旁,抬着那砸下去的厚重棺盖。
她力气太小,抬不动。
她抬不动。
沈家奴仆从震惊中回过神,跳下马车,两个人一前一后大喝一声,将棺盖抬了起来。
沈文戈第一时间看了过去,她要看看她兄长有没有被压坏,可是出现在她面前的,只有四分五裂的明光甲,里面根本没有人。
是一个空棺。
她跪在棺椁前,将还带着残血的明光甲一块一块拢进怀中,明光甲形制偏小,棺椁里还有几件染血的衣裳,是女式的。
这是她二姊的棺椁。
最疼爱她的二姊的棺椁。
她把她二姊的棺椁弄坏了。
她哭到绝望、痛苦、悲愤,她哭的好伤心,悲戚的哭声萦绕在所有人耳边。
埋头在棺椁上的嫂嫂们察觉出身边没有人推搡她们,也相继抬起头来,见到跌坐在地上的沈文戈,还有那副空棺,一时感同身受,纷纷捂嘴痛哭出声。
看着那空棺,好像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战场的惨烈就这样出现在大家面前。
就连疯狂的沈家军亲眷们,也失去力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跟着哭了起来。
哭天不公、哭地不仁、哭为什么世子要叛国。
“我儿没叛国!”
请人去喊了金吾卫的陆慕凝若非身边有嬷嬷搀扶着,只怕要跟沈文戈一样跪在了地上,她痛惜的看着二女儿的空棺,对大家道:“我儿没叛国!”
“我镇远侯府上下忠心爱国,是遭奸人陷害,你们都是我沈家军的亲眷,你们扪心自问,自我夫君开始,可缺过一次军饷!我儿、我女儿对你们如何?”
“如何”两字她重重说出,汇联着哭声响在这片空旷的土地上。
“他们对你们都尚且爱护,何况被他们守护的百姓们,他们怎么可能叛国,叛国判到他们也一起丢了命吗?”
“命吗”、“命吗”、“命吗”,声音传出很远。
“你们这样做,才真的是让亲者痛仇者快!我儿若是通敌叛国,他手下的兵难道不会一同被烙上通敌之嫌,你们这么闹,是将原本的英烈都闹没了啊!”
“我以镇远侯府夫人的身份向你们承诺,我镇远侯府不承认世子叛国,若真要处罚,我一力担着,你们的抚恤,我来给!死去将士的荣光,我来追!”
沈家军的亲眷们拿手捂脸,他们也只是想找一个出气口,当听到有人在耳边说都是因为世子通敌才会让家中儿郎死去,他们便失去了理智。
“我不信!你们就是骗我们,想接他们进城,他们凭什么被安葬!”
信的哭,不信的嚷。
沈文戈死死抱着明光甲,嘴上发不出声,心里念着:二姊,娉娉带你回家了。
“敢问,我家三郎的棺椁是哪个?”
三夫人颤巍巍从棺椁上爬了下来,看向送棺的士兵们,别人可能会不知道,但他们一定是知道的。
送棺士兵们擦了擦泪,哑着声音将棺椁念了一遍,最后补了一句:“都是空棺,据墨城的人说,战场上找不出他们的尸骨了,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说完,他又对坐在地上哭的沈家军亲眷道:“你们的儿郎也是一样,那场战事太惨了。”
不知是谁又哭出了声,沈文戈抱着明光甲愣愣抬头,看着已经找到自家夫君的嫂嫂们,想到:都是空棺啊。
岭远站在险些与姑母一起被推下牛车的父亲棺椁前,看着沈家奴仆将其摆正,对着棺椁跪了下去,又向护着棺椁的三夫人言晨昕道谢,小手抹着眼泪。
他不敢哭出声,就这么默默流泪。
他知道,他的父亲被污蔑通敌叛国,他知道,这些拦路的人都是因为父亲才会悲愤至此,所以他什么都不敢做。
只敢跪在父亲棺椁前,在心里向父亲承诺,他一定会努力长大,护住镇远侯府,成为祖母、姑母、叔母,还有弟弟妹妹的靠山。
他吸着鼻子,寒风冻得小脸通红,又想,父亲你不回来,都没有人带着岭远去骑马了,以前母亲总是不喜欢他碰刀剑等物,每回看见都要私底下训斥他,父亲都是知道的吧?
不然不会总是替他遮掩。
父亲,岭远好像一下子就没有家了。
岭远好喜欢跟你在墨城,其实岭远一点不喜欢长安,这里的小伙伴都捧着岭远,敬着岭远,就是没有人跟岭远当交心的朋友。
父亲,岭远好想你。
不管平日里再装作努力镇定,他也依旧是一个渴望家庭的孩子罢了,一时没忍住,小声哭噎出声,又赶紧用嘴将手捂住,看着旁人都要心疼死了。
陆慕凝站在马车旁边,伸手拍了他一下,说道:“想哭就哭!祖母在这。”
岭远眨着泪眼朦胧的眼,扑进陆慕凝怀中,抱着她放声大哭,“祖母,父亲他没有背叛,他没有,岭远好想父亲,好想再吃一次父亲给岭远煮的面条。”
稚童的声音混在一片哭声中那么显眼,可此时没有人再去责怪他不该哭他父亲,他父亲犯的罪,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听着岭远的声音,三夫人言晨昕坐在三郎的棺椁旁,手摸着棺椁上的纹路,掀起的毛刺将她平日里小心呵护的手刮出血都没有感觉,她喃喃道:“本还想亲手为你整理仪容,可惜,你没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说到这,她喘.息了一下,掉下好大一颗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