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珣
王玄瑰手里握着一块玛瑙玉牌,大步往使馆走去,使馆前厅摆放着围成一个圆圈的众多案几,那是鸿胪寺的官员们自发挪的,平日里,他们便是这样办公。
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四面左右的人都可以回答。
连沈文戈都在这里有了一席之地,这是她用自己与使团共同留在逻耶城,换来的他们真心相邀与认可。
月明星稀,蒋少卿被岑将军叫去小酌两杯,三三两两的鸿胪寺官员们结伴出去用膳,柳梨川与张彦则去了茅房,如今这里就只有沈文戈一个人伏案而写。
他放轻步子,走至她的身后,弯腰去看她在写什么。
因纸张在逻耶城是极其昂贵的东西,他们使团还弄丢了物资,现有的纸张,得用在刀刃上。
沈文戈便从婆娑的树叶书上获得灵感,搜集了一些尚且还未枯黄,十分坚韧的叶子,此时正执笔在每一张树叶上又写又画。
有的树叶上写得是婆娑的天竺语,有的是吐蕃语,也怪不得在她身边散落着一地的树叶,将黏在她裙摆上的树叶摘下来,便惊动了她。
手一抖,毛笔便在树叶上划出一道粗痕来,虽没乱了她写的天竺字,却将她画的画儿给毁了。
“别动,”他握住她的手,“你这是要画什么?”
他的脸就在她脸侧,又站在她身后弯着腰,像是将她抱在了怀中一样,她下意识看向门外,却见之前开着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
便放心说:“这是用来解释这句婆娑语的,说的是投降不杀,我想画几个跪在地上扔下佩刀的小人。”
他仔细往前探了探,果真在天竺字下方看见四个陶梁小字,“投降不杀”,可她所谓的小人,指的是只有一个圆圆脑袋,四个小横的人吗?
低笑声响在她身边,她用肩膀顶他,“王爷!我知道我丹青不太好。”
“没有,很好,”握住她的手,带她画完了这张树叶,他问,“怎么想起画这些?”
“我想着使团中的人不跟着王爷去,怕语言不通,也怕大家将学了的东西给忘了,便想着,给大家写一些常用的语句,随时翻阅,巩固记忆。”
“哦?所以是给大家画的?”
听他这话,就知他醋了,她宝贝似的将埋在树叶下的折页书给翻了出来,笑着递给他,“这是给王爷的。”
看他作势要翻开,她赶忙说:“里面的每一张纸都十分十分贵,王爷翻阅的时候,要小心些。”
翻书的手顿住,看她屏着呼吸生怕他用劲儿过大,导致书翻坏的模样,伸手掐住她的脸蛋,“本王会珍惜的。”
都怪婆娑,她沈文戈什么时候连张纸都舍不得用了。
看她眼眸都弯起,他喉结滚动,纵使不舍,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我与赞普定好,后日启程,明日是送别宴。”
眼中的光亮倏地灭了,她握上他的手,强撑着笑,“怎么这么快?”
“嗯……本就在准备了,逻耶地势高,再不走,恐降大雪,大雪封山,届时就走不了,我们需赶在下雪前抵达婆娑。”
她下意识垂下眸子,用非常小的声音说:“可是,我听岑将军说,你们的兵练得,才刚刚有些默契。”
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这一路上,我会边练兵,边行进,别担心。”
抿住唇,她点了点头,他扣住她的后脑,在她有些湿润的眸子上烙下一吻,“别写了,本王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恍惚着被他拉起,走出房门,便见到柳梨川和张彦正和守门的蔡奴讨价还价,试图窥探一二。
他二人还想说两句打趣,见蔡奴向他们摇摇头,又观沈文戈眸子泛红,只能退至一旁拱手。
待二人离去,方才问道:“公公,发生了何事?”
七娘见了他们,都忘记将被王爷握着的手抽走了。
蔡奴叹道:“大军后日就要启程了。”
二人齐齐哑声,他们听闻此消息,尚且怅然若失,何况七娘。
“沈文戈,你可是哭了?”
她闷闷回:“没有。”
王玄瑰拉着她的手,一路往逻耶城最高的地方走去,他没回头,不敢看她染了水的眸子,她亦低垂着头,不想被他看见自己的脆弱。
身边到处都是说着吐蕃语的逻耶城人,他们两个走过,频频招惹他们视线。
他将她护在身侧,又揽住了她的肩膀,就这么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到了一块净地上。
说是净地也不准确,上面有一株需两三个人才能合抱住的苍天大树,树叶已经掉光了了,便显得满树枝的布条繁多。
新的旧的,层层叠叠,挂了满树。
他牵起她的手,将一红布条放在她手心,“你可还记得上巳节那天,我们路过长安城外,亲眼见证一颗被大家乱扔,阴差阳错成了许愿树的树?”
她回忆起那天,面具上的小铃铛声音,还响在耳侧,便笑了起来,“记得呢。”
他道:“然而这颗有百年历史的树,是逻耶货真价实的姻缘树,据说很是灵验。”
“沈文戈,你可想和我一起,在这颗树上,挂一条属于我们的布条。”
他的眸子里,除了一颗发着月晕的圆月,和她的身影,还有期待与势在必得。
她眸子湿润,没能说出话来,只是攥紧手心红布条,点了点头,他就倾身而下,在她鼻尖轻点。
“那我们一起系上?”
吸着鼻子,她狠狠地点着头,又拿起那跟红布条,翻来覆去珍惜地看了看,上面有两个人的名字,可都是他写的,她哑声问:“只你一个人的笔迹算数吗?”
她这样一问,将王玄瑰也给问愣住了,“没说,要两个人共同写吧?”
看她一层水雾的眸子,有聚拢在一起往下掉的趋势,他赶忙道:“要不你亲它一口,证明你是认可的?”
他说的离谱,可沈文戈还真就做了,她在自己名字出留下唇脂,又摸着他的名字,在上面也印下一吻。
看着面前的大树,犹豫问道:“太高了,我们怎么一起系上?不然王爷你来系?”
受她刚才说的话影响,王玄瑰道:“要不还是两个人一起系,显得诚心些,这样,我抱着你,你来系。”
说完,他一把将她抱起,她的重量还不如岑将军一个流星锤重,他轻轻松松就将她抱在手臂处。
她也不矫情,便伸手去够树枝,“挂这里好吗?”
王玄瑰仰头看去,又看了看其他的树枝说:“这里太靠进树梢了,容易折断,我们不找最高的,找最里面不容易被弄断的地方系。”
沈文戈听他的话,将手臂伸直,在靠近树干的位置系上写着两人名字的红布条,系了个死结还不放心,又系了一个。
他在下面问:“好了?”
“嗯,好了。”
将她放下,两人肩并肩一起欣赏刚刚系上的红布条,天已经黑了,树荫下更是连月光都只能倾洒些许。
他俯身,她轻轻闭上了眸子,可唇上没有落下他的吻,反而是脖前一凉,睁眼看去,只见一块黄色温润的玛瑙玉牌坠在裙头之上。
轻轻执起玛瑙玉牌,上面刻的竟然是扑线团的雪团,她眉毛蹙起,脸上滑过两行热泪。
“怎么又哭了?你是水做的不成?”
他伸手为她擦着脸颊上的泪珠,说道:“我要去婆娑,总觉得应该给你留个东西,思来想去,瞧见这块玉牌,觉得与你相配,便买了回来,可喜欢?”
“喜欢,”她眸中水雾朦胧,摸着上面的雪团问道,“王爷亲自雕的?”
他颇有些骄傲道:“自然是本王,还有谁能将它雕刻的活灵活现?再看看背面。”
她破涕为笑,翻开一看,是镇远侯府和宣王府中间的那堵墙,墙上还趴着两个人头,一个盘着飞天髻,一个束着金冠。
当即掉下泪珠来,握着玉牌,在他头像上,摸了又摸,碰了又碰,哽咽着遗憾道:“我还没给王爷准备东西呢,王爷就要去婆娑了。”
“本王不用你准备,”他捧着她的脸,耐心又细致的为她擦着流下的每一滴泪,“再说,你不是送了本王一本书?”
“那算不得数。”
一本路上要看的,每日温习的书,一点都不能算。
他额头抵上她的,“那等本王回来,你补给本王。”
一句话,将她招惹的双睫再次打湿,她呜咽半天,才憋出一句,“好,王爷,你要,信守承诺,活着回来。”
“本王会的。”
“本王不会让你再经历一遍你兄姊的事的。”
“本王向你承诺。”
沈文戈重重点头,他便彻底遮住了她眼前仅存的月光,带着怜惜的吻一路向下,准确寻到她的红唇。
泪水扑簌而下,滑进嘴中,湿湿咸咸的。
怕她喘不上气再胸闷,他吻得很慢,慢慢地描绘着她的唇形,让她能够换气,她便也学会了,反亲了回去。
唇齿相依间,他突然唤了一句,“娉娉。”
被泪水打湿的泪睫睁开,带着迷茫、带着悸动,她抓住他胸前衣襟,“王爷,你叫我什么?”
他抵着她的额,珍惜的在她鼻尖轻吻,又唤了一声:“娉娉。”
“本王听你家里人这样叫你,可能叫得?”
“娉娉?”
她浑身血液都在沸腾,烧得她寸寸肌肤染粉,偏生他还火上浇油,一声声的“娉娉”唤着。
推着他的肩,她泪眼朦胧,“你自然叫得。”
他将她拥在怀中,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今日你愿与我一起挂红绸,本王甚是开心。”
她仰着头看他,“我也开心,王爷还记着那天。”
踮起脚,她主动揽住他的脖颈,她说过的话,想要的东西,他都记得,被他这样珍惜地放在心上,眼里就又蓄上泪来。
他低头,用鼻尖蹭着她的,“你怎么又哭了,回去看见你的红眼,嬷嬷不训你,本王怕是难逃。”
她破涕而笑,他怜惜地重新亲上来,像是在亲珍宝,小心翼翼,细细磨着。
好像过去了许久,她望着天边圆月,眨眨眼,唤他,“王爷?”
只一声,她人一愣,没能想到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曾几何时,她与尚滕尘都没发出这般声音。
王玄瑰眸中蕴藏的危险,难耐得闭上眼,“娉娉,你真是……”
她仰头承受着他的暴风骤雪,直到连连喘气,他才放开她来,一把将她的头按在他的肩上,自己也在大口地喘着气。
清清嗓子,确保自己不会再发出什么不适的声音来,她喘着气,问道:“王爷,可有字?”
他笑,“我唤了你娉娉,你要叫回来吗?”
“那王爷有没有?”
“有,”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尽力放缓呼吸,“圣上曾为我取字:长乐,盼我平安幸福。”
长乐,她无声叫了一句,弯起眸子,“是个好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