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有点尴尬,这老头儿是如何跑到她家来了?还跑得这么快?早知道她拉着主公一起来好不好?现在留她自己和一个胡桃有什么用?
……她得冷静点。
“啊这……”她搓了搓手,脱了鞋子,走进来,“陈公光临寒舍,蓬荜生……”
“你年纪这么小,”陈珪说道,“骑马这么慢,竟让我好等!”
……她想搓搓脸。
但陈珪也没留她在那里拿脚抠地毯,又径直问了一句,“你带的东西呢?”
猪腿、大雁、金帛,搬回来放在正室里,堆了个小山。
陈珪捋捋胡子,“刘使君今日带你上门,若我应了,别人难免说老头我畏惧权势,也难免说你因人成事。”
“陈公说得对。”她小心地附和一句。
老头儿瞥她一眼,指了指面前,让她坐下。
“这会儿我到你家坐了坐,咱们也就不是陌生人了。”
“嗯嗯嗯,”她坐下后赶紧又附和了一句,“咱们就是熟人了。”
老头儿又瞥她一眼。
……这话好像说得也不对。
但是她现在处在一个社恐大爆发的状态,就差要从袖子里拿起胡桃塞嘴里了!
但是塞了胡桃还怎么答话!主公又不在这里!
“今日去我家,是刘使君的谋划,而不是你自己愿意登门的,是也不是?”
……这怎么回答?
她又伸手摸了摸袖子里的胡桃。
李二小心地捧了茶进来,暂时解救了她。
陈珪喝过茶后,摆了摆手,“你这孩子虽然很不会说话,但心性倒好。当面求人,不现阿谀之色;被拒以后,也没有怨愤之气。”
“这也没什么,”她小心地说道,“陈公当面拒绝我,是磊落之人,总比那班当面交好,背后使坏的人强多了。”
捧着茶碗的陈珪看着她发呆。
又过了几秒,老人家终于又把话题艰难扯回来了。
“若说平日,你这样的孩子,我便认作故旧子侄,也不为难,”陈珪说道,“不过此乱世也,我究竟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我总得清楚明白些。”
她赶紧坐得端端正正,准备听题。
“你既非徐州人,何故去国千里,跟着刘豫州一路至此呢?”
她想了一会儿。
“我在雒阳住了一岁,又在长安住了二载,”她说,“关中没有人保护百姓。
“我自长安一路向东,也不曾见过谁保护百姓。
“前不久南下广陵,见过那等阀阅世家,人人都只顾自家,不顾黔首死活。”
夕阳扫了进来,落在她的身边,将她周身染上一层火般燃烧的光。
“我不是那等矢志封侯拜相,名留青史的人,我觉得当平民也不错,”她说,“但我想要一个海晏河清,黔首也可安居,不为人所践踏的世界。
“我想刘使君也许能重整秩序,再立江山。”她慎重地想了想,然后很自然地将这句话说完,“所以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陈珪摸了摸胡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小心地伸手去拿茶碗,刚准备喝时,陈珪又发问了。
……她赶紧再把茶碗放下。
“徐州上下皆知你屡立战功,刘使君招兵买马,麾下已不下万数,你既为重将,为何却只有这些兵卒?”
……当然是因为她不讨人喜欢,所以招不来那种又强壮又忠心又聪明又勇敢的人啦!
“我非韩信,”她最后还是这么说道,“纵使千军万马,韩信亦能如臂使指,我却不能。”
老头儿又摸摸胡子,环视一圈屋子,最后落在她身上。
“我听说你追笮融,缴获了金山银海,怎么自奉如此简薄?”陈珪问道,“你若是悭吝之人,为何又将十车金银赠与故友还债?”
她挠挠头。
“金银之物饥不足食,寒不足穿,拿来接济朋友不是正对吗?况且我也没有亏待自己,我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丁,每天的饭食里有肉,这就够了啊。”
老头儿又摸摸胡子,这次终于点头了。
“小郎君虽出身寒微,德行却可立于天地间,”他说道,“纵使孔孟复生,你也配立于门墙之下,广陵那班势利之徒不足挂齿!休放在心上!”
之前亲耳听见广陵士人在她离城后如何奚落她,心里的那点委屈和气愤,此时突然就卷上来了。
但还没等她倾诉一番,陈珪又招招手,喊她近前。
“只要行事磊落,胸怀天下,年轻人言语冒失些也没什么。”老头儿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你要是怕开口冒失太过,得罪了谁,我教你个法子,你在袖子里塞一枚胡桃……”
数日之后便是吉日。
古人加冠与取字都要在宗祠进行,陆悬鱼是没有那种东西的,因此开的是下邳陈氏的宗祠,考虑到她原名“悬鱼”,陈珪给她新取的名为“廉”,字“辞玉”,用的是“子罕辞玉”的典故。
但她改了名字之后,竟然没什么改名的感觉。
归根结底还是“名”这东西别人不能直呼,因此多半喊“字”或“号”,于是大家还是喜欢喊她“悬鱼兄”、“悬鱼贤弟”、“悬鱼将军”之类,不如说这俩字既然不再是她的名了,叫起来反而更方便,更亲切了。
大家这么叫了几天,还没叫满一个月,广陵那边又传来新消息了。
陆悬鱼见过徐孟和蔼可亲的脸,也见过鄙薄尖刻的脸,但这一纸血书让她很难想象那张脸声泪俱下时什么样。
……她其实没有真心实意想过要报复广陵士族。
但她万万没想到,驻扎在广陵附近,容貌俊秀,年纪也比她没长几岁的那位孙策孙伯符将军,是个撕起士族户口本毫不手软的抖S。
第141章
徐孟的忧虑是从更早一些时日开始的。
在陆悬鱼走后不久,孙策便有了一点动向。
广陵位于长江入海口附近,西边是孙策驻守的涂唐,而向南一江之隔则是刘繇的曲阿。
孙策的动向并非针对广陵,而是曲阿,他开始征召工匠与民夫,修造战船,并且频频派出斥候,探查曲阿动向。
对刘繇来说,曲阿是其根本,广陵却不同,刘备与袁术皆在此地,他可占此一时,却不能久据。况且广陵全郡他只占了一城,靠的又不过是同士族周旋拉拢的手腕,钱粮皆在人手,如何能比得过自己的曲阿呢?
因此在孙策这般干戈之下,刘繇立刻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兵马全数撤回曲阿,只象征性地封了徐孟一个广陵太守。
红云般的“刘”字旌旗簇拥着刘繇出城而去的背影,留下士人议论纷纷。
老成持重的文士认为不如将陈瑀请回来,依旧由刘备来掌管广陵;
轻狂年轻的世家子认为袁术与刘繇互相攻伐,广陵正可收渔翁之利;
而徐孟格外精明,因此与他们的想法都不相同。
长江冬天是枯水期,并不适合水军交战,孙策此时造船,至少也要待二三月后,春潮将生时才会有所动静,何必现在便频频派出斥候,一副要大举进攻的样式呢?
……除非他是欺刘繇青州出身,不懂水战。
徐孟顺着这样的思路,继续往下想一想:孙策想要进攻刘繇,也不会选这样的时节,因而他将刘繇逼退至曲阿,意图何在呢?
想到这里,徐孟便怵然而惊。
刘繇离城时,他心底已经有了一丝隐隐的悔意。
但此时那丝悔意则变得越来越鲜明。
陆悬鱼身份低微,又不知结交郡中名士,因此世家很看不上他,这一点都不错。
但这位郡守清素节约,善养士卒,军容严整,又善于用兵,广陵郡上下也都看在眼中。
徐孟因此数度想要拉拢他为己所用,若非陆悬鱼三番五次明里暗里拒绝了他,徐孟想,他也不必使手段将他赶走的。
但此时懊悔也没什么用,他得打起精神,写一封书信,再备金帛厚礼至孙策军中,探听虚实。
这封信写得委婉谦和,诚恳真挚,暗示如果孙将军想要广陵城,城中士人愿迎将军入城,奉牛酒,送金帛,只要将军肯保证世家的安全——
“他这写的什么东西?”
孙策用一只满是羊油的手抓着信纸,皱着眉头看了一看,然后将它团在手中,擦了擦两只手上的油渍。
寒冬腊月的军帐中,烤羊下方的火盆生得太过旺盛,滚滚热浪迫得使者屏住呼吸,汗珠还是忍不住自额头而下。
“我父言下之意,是希望将军……”
孙策挥了挥手,“我不是在问你。”
徐檀诧异地睁大眼睛,不明白这位将军究竟是什么态度。
但他马上就读懂孙策的态度了。
这位不知是火光映衬还是用了两盏酒的缘故,面颊艳若桃花的将军站起身向他走了过来。
他身材高挑,姿容又美,就连走路的姿态都带着豹一般轻盈优美的风度,徐檀突然想,所谓“嫖姚”,大概就是这样的人物吧?若是这位将军当真占据了广陵城,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可能与其结交亲近……
但这位将军向他走过来时,脸上虽还笑盈盈的,手却摸向了剑柄。
徐檀那些飘飘忽忽的心思在下一瞬被巨大的恐惧所驱散得一干二净,因为孙策已经拔出了他的剑,那剑风看起来并不轻盈,也不优美,而是带着冷酷如寒冬般的杀意,压了下来!
一道血光泼上了帘帐,而后便是人头落地。
一旁跟随徐檀来此的仆役膝盖一软,早跪在了地上,整个人抖得怎么止不住,但孙策只看了他一眼,便招了招手,令亲卫取了细布过来,为他将佩剑擦拭干净。
“带他的头回去,顺便也给你家主君带句话,”孙策说道,“孙伯符要广陵,不用你们谁献,我自己来取。”
……所以这是一位失去了儿子的老父亲泣血写下的求救信。
信中一字一句都在控诉孙策的残暴,试想孙策随随便便就杀了使者——而且还是徐孟的儿子呀!难道等孙策进城时,能放过这满城的良贱吗!为了广陵城的百姓着想,小陆将军赶紧回来救救大家啊!
……徐孟虚情假意时已经很有煽情的功力了,现在死了一个儿子,这封信的文辞更是催人泪下。
美中不足的是徐孟还深情回忆了一下他和陆悬鱼这半年来的深厚友谊,并且顾不得含蓄地直接哀求道,既然她当初离开时说,只要广陵有难,送信到小沛就好,那么现在广陵真有难了,她管不管?
……不提这茬还好,提了她就忍不住要回忆起北门送她走后立刻关闭城门,南门吹吹打打迎刘繇进城不提,还要拐弯骂她出身卑贱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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