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李二再也睡不着了,他坐起来,悄悄地摸索了一把周围,发现那几名老兵都不见了。
他只摸到了一个角落。
于是他靠在那处角落里,涕泪横流,小声念一会儿陆悬鱼,又骂了一会儿陆悬鱼,就这么挨到了天明。
糜家的船队安然无恙,只是停泊处离码头远了些许而已,水手也好,那几名老兵也好,此时已经收了刀子,神态轻松地聊起了天。
周围却全然不是这个样子。
他看到江水里有慢慢向下游漂去的浮尸,那些人的模样极其新鲜,一望即知在水里没泡多久。
有碎船板跟着一同漂流下去。
也有些零星货物跟着漂下去。
江上有十余艘轻舟往来,舟上站着些肌肉虬结的壮汉,见了货物便用钩子钩了过来。
那十余艘轻舟再往下游去些,还有些渔人等着,捞碎船板,捞浮尸,捞到尸体后便连忙将衣服剥下来,再将那些衣不蔽体,浑然已经不能称作是“人”的物件丢回江里——不管那些人是平民打扮,商人打扮,亦或者是士人打扮,那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离了广陵水域,便是如此。”一夜未眠的船老大正在向东方张望,见他上来,便这样随口讲了一句。
李二忽然觉得,平原也好,徐州也罢,城虽残破,不及雒阳远矣,但比起出了徐州的所见所闻,竟还十分住得。
人在徐州,亦不觉异,自出徐州,难见其比。
“朱家的船队来了!”船老大喊了一声,“儿郎们,准备起帆了!”
那是吴郡朱氏的船队,长江两岸的渠师多要让他一筹,虽然人家的船队不是白跟,也需要打点好礼物,但总比被水贼们一拥而上嚼碎了强得多。
这浩浩荡荡百余艘的船队慢慢地先至庐江,而后一路向南,过了九江与鄱阳湖,总算在南昌停了船。
这座南昌城是豫章郡的大城,因此无论徐杨逆流而上运来的商品还是蜀地顺流直下运来的商品,总会在此交汇,繁华的确是十分繁华的,但李二暂时无心逛街。
……他已经觉得有点恍如隔世。
因此首要之事,他得赶紧问一问城里的百姓。
“现今这城里的太守姓什么?……姓朱?哦……那原来的那位……那位诸葛太守呢?”
原来那位太守并不在南昌城中。
城西十数里有一土城,土城无名,因此被豫章人称为“西城”,城墙高约一丈有余,南北两个城门。在此停留的多半是囊中羞涩的往来商队,也有些在南昌城中待不下去的土匪无赖。
数月之前,这里来了个颇为新鲜的人,令小城居民感到十分讶异。
这位文士自称是豫章太守,但他是被朝廷新任命的豫章太守朱皓赶出来的,无处可去,只能困守西城。离开南昌城时,诸葛玄身边尚带了几百兵士,但他在这座西城里是无法获得补给的,那些士兵也就慢慢地散了,任凭他如何苦苦挽留,没有粮食就没有士兵,这实在是个颠簸不破的道理。
但西城里除了两三户豪强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世家能借出粮食。
诸葛玄一家家地登门拜访,然后又被这几家赶了出去。
但他也并非一无所获,他至少保留了“太守”这个头衔,甚至还为西城的百姓谋到了一点点的福利——
城中那些无赖儿喝酒吃肉时,提起这个可怜虫便会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百姓们听说了这件事,也跟着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纵使这位诸葛先生出身琅琊世家,又被荆州牧表为豫章太守,与他们这等贱民天差地别又有什么用呢?
他一日日地只能躲在城角的那间茅庐里,他带来的那一家子也只能困守在那里。听说这两日那个土院里有了些动静,那位“太守”似乎是想将那几个小辈悄悄送去荆州。可是他身边只剩下了几名老仆,若是再将这些仆人一并派走护送侄子侄女们,这位“太守”岂不是孤军一人,坐以待毙?
……那么,他在等什么?
是在等待朝廷的回心转意,还是等待刘表的援军到来?
这个问题对于豫章太守朱皓而言,算不得一个令人愉快的问题,但“斩草除根”这种事,听起来总不那么好听。
“想想办法,”朱皓身边的幕僚看了一眼主君的神色,于是轻斥了一句阶下报信的偏将,“你不是说,西城有几户无赖为非作歹,什么事都做得出么?诸葛玄既然是全家自徐州南下,难道他就没带些钱帛——”
偏将恍然大悟,吩咐手下亲兵骑马出城,去寻西城那几个杀人如麻的流寇无赖时,李二终于找到了这里。
第174章
要说诸葛玄此时的宅邸,的确破旧得有些可怜了,泥屋数间,其中主屋年久失修,梁木腐蚀得厉害,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因此房上瓦片破损后,主人家不敢上去仔细修补,只能将瓦片拆下,铺些干草了事,因此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都是寻常事。这一个雨季过后,干草发了霉,室内便到处都爬满了毒虫,衣服也生了青苔。但更麻烦的是,他们留存不多的粮食在这样潮湿的环境里也开始发霉。
好在诸葛玄自己没有家眷,只带了几个侄子侄女至此,这几个孩子虽然年纪尚幼,又都十分有教养,如此困苦也不曾叫苦。
越是如此,诸葛玄便觉内疚。兄长临终前将几个孩子交给他照顾,他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却也连累这些孩子们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他沉思了一会儿,自匣中取出笔墨,又珍之重之地取了一块素牍出来。
这支毛笔用得十分频繁,已经微微有些秃了,若是以前,他总有大小许多支毛笔来用,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困守西城时日已久,这些书墨之物也捉襟见肘起来。
这位一身布衣,形容清隽的文士刚刚写完这封信,院前便喧嚣起来。
他皱了皱眉,将毛笔置于一旁,“何事?”
一位用青巾裹了头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进屋内,“主君,那群人又来了……”
诸葛玄茫然地看了这位看他从小长大的老仆,叹了一口气。
“随他们去吧。”他重新低下头,自手边拿起了一卷书,聚精会神看了起来。
老仆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没说什么,愁云满面地行了一礼后,躬身出去了。
朱皓的手下认为诸葛玄身边还有许多财物,因此可以鼓动那般无赖谋财害命,其实这计谋有个小小的瑕疵,而这瑕疵是朱皓想不到的——
诸葛玄身上已经没有什么财物了。
先是拿了钱帛四处去买粮,想要供给军队,而后大笔的钱帛用尽了,钱粮难以为继,手里剩下的那点丝帛粮米便有人动了心。
隔三差五,总有无赖上门来挑衅,敲诈财物,开始时说这房子是他们的,诸葛玄便付了一笔钱;
后来说外来人在城中居住,一律要缴纳赋税,诸葛玄便又命老仆送了一笔钱去;
西城原本在豫章郡内,无论向谁收税也收不到豫章太守的头上,这样荒唐的事却一而再再而三,而后上门敲诈的理由更进一步,无赖们声称日夜保护他的宅邸,还要一笔保护费,诸葛玄便又交了这一笔钱;
最近一次交钱是在三天前,有个无赖说自己家的媳妇跑了,听说太守家有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想拉出来见一见,漂亮的话就跟太守结一门亲。
那无赖已经四十有余,年纪比诸葛玄还要大,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将侄女嫁给他的,也因为这个,诸葛玄才下定决心,一面搜刮箱底,拿了最后一点钱出来给老仆,让他们好说歹说地劝走了那个无赖,一边要将侄子侄女悄悄送出城。
他留在西城,一则是为了等刘表的援军,二则却也带了一点赌气的意味。
既然领命赴任,便不能临阵脱逃,要是死在豫章,看在他这条命的份上,刘表大概也会善待这几个孩子吧?
李二就是此时登门的。
这门户破落极了,因此李二扫了一眼,心中大定。
那封信藏在他怀里,用油布包了,细绳绑了,极妥帖地藏着,不敢稍离,更不敢打开看一看,可李二这种精通世故的人一路上想一想,便猜出来主君的意图了。
千里迢迢来给这位太守送信,还言明若他在豫章郡立足已稳便不用交给他这封信,若是待不下去再给他,那言外之意自然是“请他回来”。但究竟如何才算是“待不下去”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李二很久。
这问题现在终于困扰不到他了,因为即使是他这么个穷苦人家出身的汉子,也看得出来这院落只能给黔首藏身用,别说两千石的郡守,但凡有个二百石禄米的小官也不会住在这里的。
这样一位“太守”,若是听说刘备身边最器重的将军,督两郡军事的陆廉来信,必定会感激涕零,欣然应允,收拾行囊,与他一同返回徐州吧?
……李二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进门时,便让那几名老兵在外面等一等,自己走了进来。
此时已是深秋,天气转凉,但因为扬州地处偏南的缘故,小城竟然还十分温暖,院落里郁郁葱葱,种了些菜。
再往里走,略显低矮,甚至比他自己家都破落的小屋里,坐着一名文士,因为窗子也较为狭小,窗绢又极其破落,因此只能靠开着门来汲取光线。
这个文士拿了一卷书,坐在案几旁正在全神贯注地看,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文士大概三十六七岁的年纪,衣衫洗得有些褪色,在细微处能见到反复缝补的痕迹,他抬起头时,那张清瘦而憔悴的脸也映入李二的眼帘。
“小人是徐州别驾陆辞玉将军的亲随,”李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我家主君有书信呈奉太守。”
听到“太守”这个词时,这个文士皱了皱眉,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信在何处?”
……第一句话居然不是问他千里迢迢来此,一路辛苦。
李二腹诽了一句,但面上不显,仍然恭恭敬敬地从怀中将信掏出,递了上去。
文士接过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段时间里,李二又开始用眼睛余光看起了小屋内的摆设。
尽管这人是琅琊世家出身,又官至郡守,但这屋子的确破旧极了,缺了脚的香炉,垫了石砖的案几,还有裁掉一半的竹席,就连架子上的陶杯也是缺了口的。
他口渴得很,但又不敢说,这位诸葛先生还想不起来命人为他倒水,真是呆极了。
“你家主君我是记得的,”诸葛郡守终于看完了那封信,重新将目光转向了他,“那位将军不过弱冠之年,已是别驾,真是了不起。”
“一别经年,我家主君一直挂念着太守。”李二乖巧地应了一句。
“不过萍水相逢罢了,”诸葛玄将那封信轻轻地丢在了案几上,“他劝我随你们一同回徐州,可我为何要回?”
……为何要回?
……你老人家的太守府什么情形,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吗?还要人劝吗?不搭台阶就不准备下吗?
李二虽然腹诽得更厉害,但脸上也更恭敬了,他是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虽然只是个黔首,但此时渐渐摸索出一点对付诸葛玄的套路来,连忙殷勤道:
“徐州现在很是太平,许多琅琊的百姓和士人都回去了!但我家将军自从与先生一别,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先生,认为只有先生这样的大才,才能帮助刘使君,治理好琅琊啊……”
陆悬鱼根本没跟他说这些。
李二完全是自作主张的。
但他十分笃定,他说的这些话八九不离十,反正只要能给诸葛玄忽悠回去,还怕他长了腿又跑了吗?
况且他那位主君什么都好,就是笨嘴拙舌得实在过分了些,这些话说不定就是她心中所想,硬是没说出来的。
诸葛玄似乎愣了一会儿,脸上便浮现出了犹豫的神色。
正当李二以为这事就稳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刘荆州授我豫章太守之职,”他说,“我怎能弃他而去?”
……这么个太守?
……瞧不起谁呢?
李二心中一急,有些话没怎么过脑子便嚷出来了。
“先生随我回徐州,未必没有郡守之位啊!”
诸葛玄脸色一变,“我岂是那等追逐名利之辈!请勿复言,回去告诉你家主君——”
“叔父。”从屋外走进了一个少年,见了这幅情形似乎愣了一下,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不知有客至,小子唐突了。”
上一篇:重生之和离倒计时
下一篇:失忆恶龙以为我俩真有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