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尽管因为这片战场上有双方的骑兵斥候往来巡逻,陆悬鱼不能写信同太史慈讲明,但只要她带来了这样一个口信,他便立刻明白了。
于禁并没有将全部的兵力都用在围杀太史慈上,尽管他很想这么做,但斥候报告说陆廉的兵马将至,他必须留出一支预备队来应付她,防止腹背受敌的困境发生。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斥候都不能接近那支兵马,仔细看一看士兵们面貌如何,士气是高是低。尽管他抓到的俘虏声称陆廉带的士兵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伤,但于禁仍然认为不能掉以轻心,他因此派了十几名斥候去探查,但每一人只要近了二百步内,便会被射落马下!
陆廉身边竟有这样的神射手!
但那些俘虏却又都否认了,他们说军中若论剑术,自然要推陆廉,但若说射术,那只有太史慈是独一无二的高手,现下太史慈就在这里,陆廉身边哪里又出来一个高手?
那也许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十几名,甚至几十名神箭手的把戏,于禁这样不确定地想,心中又升起了一个猜测:
陆廉既然用了这样的手段,自然是军中有什么事怕他看出来。
但他们远道而来,士气低落,兵卒疲惫已经不是什么需要掩饰的事了——那她到底在掩盖什么呢?
想起之前从淮水大营里逃出来的那些兖州兵所说的——
“陆廉亦身受重伤,可惜被她的士兵救回去了!”
自那一仗到现在,还不到十几天,她若真是濒临生死,勉强被救回来,只歇了这几天便能上战场了不成?
“将军——!”
“青州别驾陆”字样的旌旗慢慢从田野间的尽头升起。
她的士兵走得不疾不徐,但那面旌旗一瞬间便给了太史慈这边士兵无穷的勇气!
“将军来了!”
“将军来了!”
“将军在这里!”
于禁猛地转过头去,眉头紧皱,注视着那面旌旗——陆廉竟然有这样的声望,这的确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那些士兵经历了昨日的苦战,勉强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似乎只要他轻轻巧巧挥兵向前,他们便会一个接一个地颓然倒下,再也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可是现下只是见到了那面旌旗!这些身上的血迹尚未干涸的徐州兵便从身体深处迸发出了无穷无尽的勇气!
他们在嘶吼着迎击面前的强敌!哪怕身受重伤,哪怕鲜血将要流干——可是只要还剩最后一滴血,只要能等到将军的到来!他们就一定能从这场战斗中活下来!
于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眯起了眼睛,仔细查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兵马,他很快发现了一点纰漏:
陆廉是天下无双的剑客,神勇几如项王在世,几次三番的恶战几乎都靠她一人决定胜局,但大纛下远望并没有骑马的身影,相反那里倒是有一架轺车,正被身侧亲卫们众星捧月般包围着。
这样远的距离,于禁根本看不清轺车上坐着的身影,但他心中恍然大悟。
她是男是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到底只是个“人”,到底是肉身凡胎,寥寥数日根本无法伤势痊愈!
如果她原本就是个纤纤弱质的小妇人,这一路的战功都是靠运筹帷幄而来,那也就罢了,但她战功中的一大半都是靠了她能冲锋陷阵而来!
现下她既重伤,凭什么还能这样激励士气?!
“传我将令,”他厉声说道,“后军改前军,留文思两千兵马挡住太史慈,其余跟我一同击破陆廉本部!”
“是!”
他原本可以竭尽所能地围剿太史慈,但那样做也将令他自己的士兵伤亡惨重——他待他们并没有什么情分可言,若是需要,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令他们战死,但他心中十分清楚,还有关羽一支兵马正欲取城!
骗取淮安之后,他暂时算是拔了头筹,但这里是离兖州千里的徐州腹地,周遭郡县又已经被刘备收服,就连庶民也在尽其所能地襄助刘备,现下明公尚未合围下邳,陆廉关羽却已至淮安!
这场兖徐之战中,谁人不是在沸腾的汤锅里煎熬?
但只要能够攻破陆廉的兵马——只要能够趁她重伤未愈斩杀了她,那颗首级将对徐州上下的士气产生毁灭性的打击!
战鼓一声接一声响起时,于禁座下那匹雄健的战马也甩开了马蹄,满怀希望地小跑起来。
那些兖州兵顷刻间便如巨浪,撞在了那些排队向前,阵线还没有完全调整好的士兵身上!就在那一瞬间,久经战阵的于禁立刻察觉到了这些徐州兵的状态很不对劲!
他们尽管看起来精神抖擞,士气高昂,但面对他的士兵时,却只有招架之能,而无还手之力!
对面的士兵中,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后退了一步,队率立刻大声责骂起来!听了那一声责骂,于禁心中却涌起了一股巨大的喜悦。
若是陆廉不曾受伤,若她兵精粮足,他现在岂能胜得过她?可是古往今来的战争总不会只比两军兵势——否则哪里来的“天时地利人和”之说?
她缺了一点运势,那一点运势是在她与曹仁鏖战时消耗掉的,而于禁一点也不准备如宋襄公一般仁慈地放过她!
这是他的劲敌,他当然要追逐这支兵马,直到他们彻底死亡。
“追上去!”他指着那开始徐徐后退的徐州兵,厉声喝道,“能得陆廉首级者,银钱百万!仕之良士!”
于禁治军甚严,无论金帛还是军功,从不滥赏,因而当主帅爆发出了这样一声怒喝时,兖州兵的眼睛一瞬间红了起来!
他们向着似乎已经开始溃散的那支兵马而去,尤其是那个坐在车上,慌慌张张扶着车栏的身影。
那辆马车晃啊晃,在泥土间颠簸得将要飞起来,可是车夫还在疯狂地用鞭子抽打那两匹可怜的马儿,要他们跑得更快些!只是不管他怎么着急,在这样的林地里总也跑不快——
因此那山一样的银钱,闪着光的丝帛,还有良田美宅,还有从此一步青云的战功!近了!近了!就要到眼前了!那辆马车慌不择路,终于是陷进了泥淖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那些士兵们心花怒放,步步逼近时,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金钲声。
并未一马当先,而是压着阵脚,缓缓而行的于禁忽然冷静了下来,四处打量起他们追着这些溃散的徐州兵,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似乎也仍然是一片林子,只是树高叶厚,光线稀疏地落下来,远看有些昏暗,因此士兵们走进去了才注意到,也许这里地势低洼,数日前又下过雨,所以地面十分泥泞,随便踩一脚进去,便很难再拔出。
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于禁立刻这样想到,他的士兵阵型已经跑散了,又追着陆廉进了这样一片泥淖之中,若是——
但那个似乎一直躲在车子里,无力起身指挥军队的身影,远远地随着这一阵金钲声站起来了,当她摘下了背后的长弓,向着于禁身后大纛的方向瞄准时,连金钲也无法掩盖住的,弩机拉开机扩,慢慢绞紧时发出的声音,一片片地在周遭响了起来。
可是于禁的脑内短暂地放空了。
离得这么远,他似乎还是看清楚了她的一举一动。
她架在弓弦上的那支箭闪着冰冷的光,与她眼睛里的光芒一模一样。
第265章
“快护旗——!”
当这样的声音响起,身侧士兵慌乱不堪,忙忙地去护这面大旗时,陆廉的箭已经如流星般飞了过来,第一箭钉穿了一名护在旗下的牙旗兵头颅,一片混乱中,第二箭又至,正中旗杆!
若是再有第三箭,这面大旗是无论如何也擎不住的!军旗一倒,士兵们不明所以,士气顷刻间便要崩塌了!
于是连护卫于禁左右的亲卫也忙不迭地举起长牌,欲护大纛时,在这片混乱旋涡中心处的于禁一瞬间却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那个神射手正是陆廉本人。
而陷入这样的困境中,实在是他想得太多,又想得太少的缘故。
今晨决战时,太史慈只剩两千步卒,而他兵力两倍于他,一旁又有虎豹骑护卫,并不惧怕张辽的并州骑兵,因此他若是不计代价,倾尽全力的莽夫,他必定已经将太史慈这两千余人攻破了;
但他心中忌惮陆廉,又渐渐起了贪念,认为无论如何他也是据城而战,若是陆廉羸弱,他可破之,若陆廉勇武,士兵亦悍勇不输兖州兵,他也能维持住守势,从容后撤回淮安城下,与城中守军合击刘备的这支精兵;
他有了这样的谋划,便以此为据,开始揣度陆廉会如何行动——她一路小心,不许敌方斥候离近打探,必定想要掩盖些什么,再考虑到俘虏所说,这支兵马疲惫之极,于禁自然觉得勘破了她的计谋,并分兵上前,想要摧枯拉朽一般大破她的兵马!他这样想,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陆廉成名的第一战,不就是在下邳城下,使三百新兵伪装成袁术麾下五雷道徒模样,虚张声势,令曹兵不战自乱,才有机会阵斩了曹洪吗?
他分兵稍稍一试,被陆廉小心掩盖起来的孱弱便一览无遗了!这岂不是证实了他心中的怀疑与推断?
于禁想了这么多,却不曾想到连这一层顺理成章的孱弱也是陆廉伪装出来的表象!
那些士兵的战斗力的确已经大幅度下降,但他们的士气并不低落,他们尽管撤退,但仍然一伍一什地互相拱卫,并肩作战。
而维持这股士气的根基,便是那个站在车上,第三次拉开强弓的女性统帅!
想要在万军从中射杀敌方主帅,难度不啻于登天,因为主帅身边永远有数十甚至上百名亲卫,手持长牌,警惕地保护着他。
但主帅身后的大纛也有如此待遇,这两者不管哪一个受到了威胁,都会令士气瞬间崩塌。
因此当追星赶月般的两箭都奔着那面大旗而去时,于禁身前的亲卫也不免慌乱地去看顾那面军心的象征,就在这须臾之间,主帅面前终于短暂地露出了一小片空隙!
当弩矢自林中而出,向着那些散乱的士兵而去时,陆廉的第三支箭并没有继续瞄准大纛,而是微微地调整了一下角度。
于是箭尖轻轻地,指向了于禁。
而他身前的骑兵与长牌兵都已经被前两支箭分去了心神,在这一瞬间,谁也不会回过头来,保护他们的主将。
尽管在千军万马中,于禁周身却如坠冰窟,他清楚地意识到,他要靠自己面对这一箭。
尽管持军严整,以法御下,甚至看起来很有些高高在上的庄严风度,但于禁出身并不高贵。
他出自寒门,早年济北相鲍信招募郡兵围剿黄巾时,于禁附从,此后鲍信迎立曹操为兖州牧,再之后鲍信战死,于禁也就顺理成章来到了曹操麾下。
他这十数年的戎马生涯并非一蹴而就,但于禁很注意学习,无论他在什么位置,他既刻苦攻读兵书,也会认真听取那些老革的经验之谈。
比如说,若是骑在马上,对面有弓手弯弓欲射,该当如何?
有个北面戍边归来的骑兵这样教过他:你用力地去拉扯缰绳,迫使马儿抬头,再抬头,它便会后退着地,人立而起。
——再然后,会发生什么事?
于禁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生死关头,但他心中仍然牢牢记着这句话。当对面的主帅松开手,满弓便化为了一道流光,带着破开空气的清鸣,笔直向他而来时,这个中年男人一瞬间狠狠地勒住了缰绳!
战马猛地站起,将主帅的身躯挡在它身后,而后那一片光滑的皮毛便被箭矢狠狠地穿透了!一声长长的嘶鸣自这匹雄壮的战马胸腔中迸发开来,随之那匹战马两只前蹄落地时,身躯便再也站不稳了。
可只要这一瞬,只要挡了这一箭便足够了!
不待被掀下去,于禁身手敏捷地从马上跳下,几乎与此同时,那匹战马的嘴里冒出血沫,没挣扎几步便颓然倒地。
亲卫们大惊失色地重新转回来援救他时,于禁正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穿过了无数士兵,他麾下的,或者是陆廉麾下的,穿过了那些昏暗的树木与枝叶,视线最终仍然落在了那个人身上。
她的第三箭不能取他性命,似乎也并不令她气恼,她自那辆陷入沼泽的马车上跳下来,步履十分轻巧地融入了林中,与她的士兵们混在了一起。
天色渐渐变得阴鸷起来,这片于禁所陌生的林地也变得更加危险起来。
显而易见,这片林地也在她的计谋之中——他竟然不熟悉这里的地势,令自己缺少戒备地陷入到这样的困境之中。于禁心中闪过一丝这样的懊恼,但这丝懊恼很快被他抛之脑后。
他也曾身经百战,立下了赫赫的战功与威名,他可不是那等稍稍一诈便吓得六神无主的庸才!哪怕是绝境,他也要走出一条路来!
“传令下去!藤牌兵在前,遮挡箭矢!”他厉声道,“其余士兵以伍为战,听金钲而动,徐徐退后,重整阵型!”
如果说刚刚诱于禁入彀时,陆悬鱼心中稍稍有过那么一点对他的轻视——她的确是很顺遂地用少量兵力将他诱进了这片林中,并且以弩兵与主力渐取合围之势——此刻这点轻视也烟消云散了。
当于禁察觉到自己陷入陷阱,他几乎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慌乱。
无论是躲过她那一箭的手段,还是之后所下达的命令,都显出这个武将冷静而果决的手段。
他犯了一个错,但他坦然地接受了因这个错误而陷入的困境,并且极其努力地企图从困境中逃脱出来,甚至不放弃翻盘的可能。
那些士兵们艰难地在沼泽地里步步后撤,这并非一件容易之事。
他们想要将双脚从泥里拔起时,总要用尽全身力气,但与此同时,他们还必须尽量地躲在藤牌手的身后,因为林中埋伏好的弩手与弓手还在一轮接一轮地向他们倾泻箭雨!
可是藤牌不过三尺见方,且又只能挡住一面,于禁想要用一面藤牌护住五六个人,哪里护得住这许多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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