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她有点不认同地看了一眼化身知心叔叔的主公。
“如何不够?”
“你看,我年少时一路征战,多少次狼狈极了,也这么熬过来,我心中就总想着,我是宗室子弟,我该为天下人做一点事,”他说道,“但那些士兵呢?他们也可以想一想,家中是不是有人等着他们呢?”
刘备是个汉朝人,他只能将他的想法模模糊糊地讲出一部分,讲得并不那么精准,但她却立刻明白他在讲些什么。
战争会异化一个人,他杀的人多了,身边死的人也多了,“人”就逐渐不再是“人”了。
先是敌军不再是“人”,因此可以被随意地杀戮,甚至筑出“京观”这种炫耀武功的东西;
而后是政敌不再是“人”,因此可以撕毁承诺,可以杀了他,还可以夷了他的三族,包括男女老幼;
最后连自己人也不再是“人”了,飞鸟尽,良弓藏,玉座是孤高而冰冷的,想要攀登上去,总得踩着无数白骨才行。
“你的婚事,总要你自己作主,”主公说道,“但你不必为此担忧,你虽为妇人,我必不令你因此而受委屈。”
“主公你真是个好人,”她感动地说道,“但是……我……我总得……”
“总得寻到一个合适的郎君才能考虑这事?”刘备替她说了出来。
“是啊!是啊!”她连忙点头。
“你身边那些人,都是好儿郎啊,”他狐疑地问,“难道你看着都不合适吗?”
……身边的人?哪一个?
已经很晚了。
和主公说过话后,她准备回家去。
明天是元日,家中还有许多琐事,她这样一面想着,一面走到府门口,正准备骑上马时,后面忽然有人喊了她一声。
“……文远?”
张辽骑着马,溜溜达达过来了,似乎很是吃惊地望着她,“你还不曾回去?”
“不曾,主公留我一会儿,”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也没回去?”
“今晚用的羊肉嫩极了,我因此留心,向后厨要了两只,正好明日可以烤了吃!”张辽很自然地说道,“既见了辞玉,分你一只怎么样?”
他骑在马上,那样开开心心地用大拇指比了比后面驮马上的两只羊,肥肥嫩嫩,看着就可口极了。
陆悬鱼睁大眼睛,盯着那头肥羊看了一会儿。
“还是文远有心,”她感动地说道,“这样好的东西都记着我!”
第319章
天气又转暖了。
桃花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这样的季节,很适合同好友在树下喝一杯酒。
尤其是对于曹操来说,更显珍稀。
他年少时四处结交豪杰英雄,“任侠放荡,不治行业”,但真正放在心上的,寥寥无几。
他原本骨子里就是个很傲慢的人,即使不看出身,不看官职高低,只看才华气魄,能入他眼中,受他敬重之人也是少之又少的。
但眼前这人算一个,不仅是他的至交好友,受他敬重,甚至可称之为兄。
袁绍有一副令他羡慕的好相貌,数载未见,依旧英伟迫人,是个不可多见的美男子。
与勉强收复了兖州,尚未恢复元气的曹操不同,袁绍现在已经拥有了幽、冀、并三州,黄河以北的半个青州也在他的治下。他又十分善于治理领地,河北百姓对他敬爱有加,士卒受他恩惠,更加愿效死力,因此兵强马壮,粮草充足,称得上当今中原的霸主。
只是这样一位有威仪气度的霸主,鬓间却已现星霜,眉目间也多了一丝倦怠。
曹操端起酒壶,为袁绍那只云纹黑漆的“君幸饮”酒盏中添满了酒,又为自己也倒满酒。
“我观兄近来气色不佳,”他笑眯眯地说道,“莫非后宅佳人太多?扰了心神?”
袁绍瞥了他一眼,“阿瞒府中难道不置姬妾?你气色倒好,竟能来揶揄我。”
置当然是置的,而且没少置,但和袁绍后宅中的乱象大不相同。
袁绍袁术兄弟于后宅事上都十分宽和纵容,由着妇人们彼此针锋相对,争吵哭闹,这兄弟俩也全然没有什么办法处置,这个妇人待他有情,他便也待她有情,那一个也曾有一段柔情蜜意的时光,自然也狠不下心斥责,因而因为妇人事而烦恼困扰也就再正常不过。
但曹操不是这样的性情,他喜爱美貌机敏的女子,宠爱时也不吝金银珠玉,但只要行事越雷池一步,那些耳鬓厮磨的情意顷刻便化为乌有。
有人爱宝剑,有人爱美衣服,而他爱美妇人,爱虽爱了,但并不走心。
——他真心爱着的,是披荆斩棘,历经霜雪后的天下权柄。
因而袁氏兄弟后宅之事竟能闹得天下人皆知,多少有些令曹操看不过去。
“我不为儿女事所扰,因而气色尚好,”他笑道,“兄也当善自保养才是。”
一提到“儿女事”,袁绍便默然无语,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幽静美丽的山野,四周有侍卫谨慎地来回巡逻值守,只留他们二人在树下饮酒,其中这一位却既无心赏花,又无心喝酒。
“我这一二年,精力大不如从前。”
“可是征战公孙瓒时受了伤?”曹操关切地问道,“我听说沛国有良医,我当为兄延请。”
“阿瞒有心,我只怕这不是病,而是天命,”袁绍苦涩地说道,“天命不愿我创一番功业……天命在炎刘啊!”
曹操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在去岁那场大战之后,这样的流言便甚嚣尘上,连乡野间的牧童也能唱出几首三兴炎汉的歌谣来。
炎汉三兴,自然不是兴在困守雒阳的那个小皇帝身上。
群雄争霸,谁有这样的实力?已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天命不可测,兄岂能为流言所惑?”
袁绍摇了摇头,“我岂是会被流言所惑之人?当初于死地迎战公孙瓒时,我深知天命在我!”
而现在,不是天命已经离他而去,而是身体不再康健,心中自然无端生出许多杂念和怯意来。
要只是心病,那也很容易治。
身侧这位有谋略的发小略思索一番之后,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狭促的微笑,“兄信刘氏未灭的话,弟倒有一计。”
袁绍眼前一亮,“阿瞒快快道来!”
“兄何不‘奉天子以讨不臣’呢?”
刘备的元气同样也未完全恢复,如果袁绍现在不计代价地攻打过来,刘备是很难抵挡的。
——但后果也很麻烦。
刘备有朝廷亲封的左将军印绶,移风乡侯印绶,他又是宗室子弟,又有天下人望。攻灭了他,又引得朝廷第二次发诏,要天下诸侯讨伐自己,这就很尴尬。
而更尴尬的是,刘备这人,打起来很不容易。
去岁曹操那样精心的一番布置,水淹下邳,几乎将刘备困死城内,最后竟还是被陆廉一路披荆斩棘,救了下来。
这一次就算攻下刘备,若是己方也损兵折将,难道江东孙策,荆州刘表都会无动于衷吗?因此袁绍常为这事苦恼。
但现下听了曹操的话,他却是一愣。
“奉迎天子?”
“不错。”曹操笑道,“大汉的天命,当然是落在这位天子身上,兄若欲得天命,为何不迎天子?”
袁绍那两道剑眉深深地皱了起来,“我难道只为借天命治一治病,就这样大费周折不成?”
……这怎么可能是只为治病呢?
他这位阿兄年轻康健时,是个性情坚韧果决,又十分有心机的人,但现在不知是因妇人,还是因子嗣困顿了心志,竟这样浑浑噩噩起来。
“兄且细想,兄据河北,兵马又如此雄壮,天子自然倚重宗室,但若天子就在河北,他岂能不倚重于兄呢?”
袁绍仔细地想了一会儿,“阿瞒,天子初为董侯时,我们便不与他亲近,现下他已稳居雒阳,刘备又远在徐州,尚不能威胁到他,他如何肯来河北?”
“本初兄,天子不过是个稚童,”曹操笑道,“兄想得太多了。”
“……稚童?”
“我家二郎幼时顽皮,婢女想喂他一口饭,总要满头大汗,追着在院落里跑上几圈,”曹操说道,“我下令除了早晚两餐之外,任何人不许给他食物,否则立刻打死,而后再不须婢女喂他饭吃。”
……天子已经十八岁,这口饭自然是不需要婢女来喂的。
因此袁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断你家二郎的饭食倒简单,天子如何肯就范呢?”
天子居于雒阳,但京畿之民被董卓迁过一次,又被李傕郭汜反复屠戮过,农田几近荒废。
朝廷回来之后,天下各地的流民中,也有许多想要回雒阳去,但这事很不容易。
雒阳以西是关中,几十万人相食,已经互相吃光了,剩不下多少还能为朝廷种出粮食的生民;
雒阳以东是兖州,曹操断不会让流民返回雒阳,自然要不遗余力地将他们留在自己的领地内,为自己种田干活。
只有并州人通过张杨的野王县,能来到雒阳,也只有张杨这一位诸侯,还在稳定地将领地上的产出送到雒阳来,供养雒阳的朝廷。
天子不愿意来袁绍这里就食,就是因为有张杨在喂他饭食,这位忠心耿耿的汉臣被封为晋阳侯,假节钺。
听了曹操娓娓道来,袁绍立刻皱了眉头。
“阿瞒欲攻张稚叔?他毕竟是汉臣,面上须不好看,你去岁因攻伐刘备之事,已惹众臣怨愤,这次千万小心才是。”
他的言辞有些絮絮叨叨,很不衬这样的霸主身份。
但曹操看了他一眼,将自己的手放在了袁绍那宽厚的手掌上,用力地握住,摇了一摇。
“阿兄且放宽心,我总有办法,刘备那边,遣使虚与委蛇便是……兄亦当珍重保养,努力加餐,”他的眼睛里闪着冰冷的光,“少则数月,多则半岁,我必有捷报传来!”
当曹操风尘仆仆从邺城返回时,郭嘉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天气确实太好,那家酒坊所酿出的新酒又实在太妙。
有婢女一杯接一杯地为他斟酒,他又不是个能胜酒力的人,很快便醉得一塌糊涂。
清明时节,他就这样烂醉如泥在戏志才的墓前,直到有甲士驾车匆匆赶到,不由分说,将他架上了马车。
车里早已备下热水绡帕,婢女又一遍接一遍地用温热的帕子为他擦脸,到了曹操府前,总算是将这位谋士给弄醒了。
……但这一身的落拓样子就别见怪了。
曹操见了他,很是温和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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