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但也不能完全让李二来干,因为那些已经非常凋敝的村庄里剩不下多少淳朴善良的人,他们见了这一群妇孺,也常会起些坏心。
但那些村庄在胡人反复的收割中已经彻底消失了,而她即使努力回忆,也无法描绘出一张完整的郏城周边地图。
于是她在防守反击当中特别有用的脑内三维地图技能就没什么用了,这里完全是开了战争迷雾的。
乌桓人的主力在缓缓后撤——这是真的,但仅凭这一点是无法得出有价值的结论的。
他为什么会后撤,因为粮草吗?因为老家出了什么事吗?因为曹刘在豫州的战争已经分出胜负了吗?还是因为他得到了袁绍的命令,准备整合兵力,共同发起攻击呢?
她盯着地图发呆的时候,帐门口轻微地传出了一些说话声,声音很低,但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赵六在和端着餐盘的小五嘀嘀咕咕。
过了一小会儿,小五似乎被说服了,将餐盘递给了他,于是这个粗手大脚的亲兵端着那一碗汤,一碗饭,还有一碟咸菜就进来了。
“什么事?”她问。
赵六吓得手一抖,餐盘里的汤碗就差点落下去。
她手疾眼快地伸手端起了那碗汤,避免了惨剧发生。
“将军如何得知?!”
“我当然知道,”她又问了一遍,“究竟什么事?”
赵六站在她面前,看起来很是苦恼,很是羞窘,但苦恼中又有一丝盼望,羞窘里还有一丝得意,这副神情让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磨磨蹭蹭进来是做什么的。
“将军,咱们前几日走得是极快的,现在忽又慢了下来,这如何能够追上乌桓人?”赵六搓了搓手,“将军?”
她端起饭碗,“你也觉得蹋顿是惧怕我吗?”
“我们将军天下无敌!”赵六想也不想,声音洪亮地吼了出来!
……这个饭碗就差一点掉地上。
两万人的军队行军时是非常不便的,一千人一座小营,五千人一座大营,这就是四座大营,还不算辎重营与民夫营。因此出帐望一望,连绵不绝的帐篷与栅栏似乎一眼望不到边。她想寻太史慈和张辽说说话,要么找人去他们营中唤他们过来,要是人家在巡营呢,一来一去就得天黑。
她就机智地跑过去了。
……太史将军还没吃饭,刚洗过澡,整个人湿漉漉的,脸也红彤彤的,见到她就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辞,辞玉何来?”
“蹋顿一路躲,我一路追,这样行军,我心里不踏实,”她说道,“想寻子义说说话。”
太史慈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刚想说点什么,一瞥见她身后的张辽,又立刻调整好状态了。
“将军莫不是担心他设伏于途?”
“他也许是在路上埋伏,也许是想要寻一个决战的好地方,”她说道,“总归不是惧我。”
他走得很慢,但并不慌张。斥候们又报告她说,蹋顿行军时颇为仔细,无论辎重还是民夫,都不见分毫散漫,虽然比不上中原这些诸侯们的军队,但已经是难得的军容肃整了。
比起乌桓人,鲜卑已经衰落之至,魁头和骞曼都还想跟她较量一下,何况是乌桓最为强盛的蹋顿大单于呢?他这样行军,怎么会没有野心呢?
“既如此,将军或可谨慎行军?”
“若是咱们再这样缓行,多半军中会有怨言,但这也不算什么,子义治军我是放心的,”她说道,“我只担心蹋顿在等一个时机。”
行军时再如何谨慎,这几万人是绝不可能踩着方阵前进的,他们一定要变成一字长蛇,于是前后军之间隔个几里地都是常见事。
“若蹋顿设伏于途,”张辽忽然说道,“多半要有骑兵接应。”
“而且须得是一支能令我首尾不得相顾的精兵。”太史慈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再考虑一下袁绍的骑兵,她也明了了。
“文丑,或是鞠义。”
蹋顿的确在慢吞吞地同她兜圈子,这支乌桓主力穿过一片大泽时,甚至因为蚊虫与泥泞多出了不少病号和伤员,这些人当中一部分还能继续坚持着前进,还有一部分不免就要被抛弃于野。
比起陆悬鱼的兵马,他的手下自然抱怨的人更多,但这些声音丝毫差传不进他的耳中。
大单于虽然是个粗豪仁义之人,但也不是没有雷霆手腕,谁也不想挑战他的权威,因此乌桓人至少在他面前还是保持了乖巧的沉默。
但外表粗豪的蹋顿比谁都精明清醒。
他这样耐心地等了很久,每天都仔细地听取斥候们的回报,然后对身边之人感叹:“陆廉行军果然整齐有度,她要是愿意来依附我,我这些儿子她随便挑!”
……这个话就不太好接。
但蹋顿还在继续赞叹,“她若是愿意来教一教我如何行军,如何排兵布阵,我这些儿子也随便她挑!”
心腹终于听不下去了,“陆廉出身卑贱,哪比得过袁氏女呢?大单于同袁公联姻,来日所获岂止兵马数万!”
“这话自然是不错的,”蹋顿笑道,“但总归要胜过这一场才有来日。”
袁公的兵马还未见踪迹,陆廉可是追着他一路跟了百余里。
他这句半真半假的抱怨似乎起了效力,因为下一刻就有亲随进了帐篷:
“大单于!文丑将军有信至!”
“有信至!”蹋顿骂道,“有信有什么用,他的骑兵呢?”
但大单于的抱怨第二次灵验了!
他看完这封信,一骨碌就从毯子上爬起身,满脸激动地高喊,“升帐!升帐!咱们不躲喽!”
“大单于?!”
这位占据并州的乌桓大单于叉着腰哈哈大笑,“陆廉有神兵,咱们乌桓人的长刀也未尝不利!”
第413章
正面战场决战通常需要双方有一点默契,才能开始。
这个“默契”指的自然不是交战双方有什么友好的认知,毕竟战争本身就是解决矛盾的最后也是最暴力的手段。“默契”指的是,如果一方只想逃,那么另一方想追是很不容易的。
骑兵自然能追上,但除了袁绍之外,谁也拿不出上万骑兵的家底,而对方一旦有了防备,你上骑兵我也上骑兵,你没有步兵我还有步兵,那到时损兵折将还是小事,折损了最宝贵的骑兵就得不偿失了。
但追逐不会是无限期的,战线越拉越长,补给线也就跟着越拉越长,总有一方坚持不住,总有一方粮草尽绝,总有一方军心涣散,又或者是援军来到。
因此只看地图的话,蹋顿在跑,陆悬鱼在追,但如果理解了这种战争关系,就会意识到,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他们俩其实是静止的。
他们都在等待,等一个双方都忍不下去,双方都觉得自己胜算尚可,双方都已尽最大努力做好准备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即将到了。
两万兵马扎营时很不容易,但行军时难度更要超级加倍。
前军和中军经常不会摩肩接踵,脚尖对脚跟那么走,中间总要相隔一点距离,这样可以在道路状况良莠不齐的古代提高效率,避免堵车引发大混乱,也避免士兵们挤在一起,一旦被突袭就全军都无法在短时间内进入战斗的困境。
尤其现在士气十分高涨,前军又多选锋勇士,一天走个几十里路不在话下,这条兵线就渐渐地越拉越长,越拉越远。
蹋顿的伏兵正是在此时出现的。
他们是蹋顿从此处撤离时故意留下的,藏在附近的一处小山谷里,被陆悬鱼的斥候给忽略掉了。
之所以忽略掉他们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处小山谷不见炊烟,谁能想到里面藏了人,而且还藏了数千人呢?
但蹋顿的确在这里藏了一支精兵,这些乌桓人都是他的族人,他的心腹,对他忠心耿耿,因此能够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在十几天里不曾生火造饭。
……不过事后陆悬鱼复盘时觉得,还是乌桓人的生活习俗和汉人差太多了。
……谁能想到他们不仅带了干粮,还带了牛羊进谷,然后就着生牛羊肉吃饼子啊!
但他们的确就是这样,一边茹毛饮血,一边向着她的军队发起了决战。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不冷不热,土地紧实,最适合行军不过。
赵六走在队伍里,心里却不是没有嘀咕。
——将军听了他的劝!加快了前军行进的速度呢!这多稀奇啊!
将军平时是个很温和的人,从不无缘无故打骂士兵,甚至军法官行刑略重些的,她都要亲自听一听看一看,确保不会有士卒被欺凌,这确实是真的,军中将士也因此十分爱戴她。
但她不是一个优柔寡断,被士卒所裹挟的人。
将军一定是有自己想法的,赵六想,将军听他讲完话,笑呵呵地让他回去时,虽然没有训斥他,责骂他僭越,但也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听从劝说的意思。
但她的确是加快了行军速度。
并且那天是他偷偷同将军讲了这些话的事,也一并传了出来。
赵六一下子成了中军营炙手可热的红人,明明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黔首,没跟着将军之前大字都不识一个,这样的粗人!竟然这样得将军看重!
于是风言风语一下子就传出来了,有人说赵六与将军祖上是连过宗的,又有人说赵六和将军是同乡,还有人说其实将军秘密在营中安插了些监察使,当她的眼线,替她监察上到军官,下到士卒的大事小情——你看赵六,他不就是个明明白白的活例子吗!
……除了赵六那张黝黑带疤的方脸实在没办法和将军身边的美貌郎君相比,因此无法传出这种这种流言之外,剩下能传的基本是传遍了。
赵六在营中的地位一下子变了。
他是将军的亲兵,地位原本是不低的,但这一下,竟然被抬到了一个他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位置上!
军官们见到他都会勾肩搭背,亲热异常不说,还会称兄道弟,甚至拐弯抹角地询问他家中有几口,儿女是否婚配。
寻常兵卒见了他,那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噤若寒蝉,屏气凝神,见他走来,立刻靠边儿站给他让出一条路不说,脚尖都带着颤哪!
这样的境况让他感到飘飘然,又无端生出了些隐秘的担心。
……将军难道真是因为他的“谏言”而下令加速行军?
他讲那些话,并非有什么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只是家乡儿郎们求到他这,他一时冲昏头罢了。
如果因为他的主意,行军途中出了事,可该怎么办呢?
车辚辚,马萧萧,大军还在继续前行,尽管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走了这么久,仍然不免令人一身是汗。
当然,赵六是不用自己用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的,早就有人殷勤地递来细布——于是这种殷勤就更令他感到不安。
仿佛是为了应验他的预感,在他踟躇着接过那块细布时,后方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
“那是狼烟!”
“有敌袭!敌袭!”
“后军遇敌!”
赵六愕然地抬起头时,发现远处的平原上升起了一股又一股的狼烟。
一丝风也没有的这个初秋晌午,滚滚黑烟由远及近,伴着金钲的急响,向着他们而来!
狼烟当然不是给他们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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