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至于那些灶都跑到哪里去了,将军说,拆了。
这真是一件令人无可奈何,又十分悲伤的事。
直到今天清晨,他们裹着破毯子,或是破被子,有些不安地睡在地上时,忽然有人睁开了眼睛。
——他感到什么东西在动,很轻,但不寻常。
雾气还没散去,他睁开眼,只看到有很淡很淡的光穿过乌黑的夜,似乎给雾气染上了一抹深蓝。
不是跳蚤在衣服里跳来跳去的震动,也不是身旁同袍打鼾时的震动,而是另一种面积更大,也更危险的震动。
这个士兵刚坐起来,想要仔细思考这种震动是从哪里传来时,箭塔上的士兵忽然拿起了破锅,用力地敲击起来!
——那不是跳蚤在作乱,也不是同袍在打鼾,那是敌袭!
这个念头从士兵的脑子里迸出来时,他整个人只靠着本能跳起身,然后拼命用脚去踢身边的人。
他的动作粗鲁又慌张,他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白。
直到军官们一个接一个地从雾气里出现,安排他们去武库拿兵器,再安排他们按照各自的位置站好,这个士兵才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但他依旧分不出多余的心神去思考些与战局有关的事。
那是统帅的职责,她负责指挥,他负责按照她的意志战斗。
——而马蹄声已经近了,如同潮水,如同巨浪,带着排山倒海的威势,冲了过来!
陆廉的中军营已经近了。
仿佛是上天也想给冀州人一点好兆头,雾气正在散去,稀薄的阳光照在那座简陋的,不值一提的中军营上,那些栅栏,辎车,还有不足丈宽的壕沟,已经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眼前。
文丑兴奋地取下自己的头盔,挂在了马腹上。
“陆廉小儿竟以为我们堪不破她的计谋?”
“若不是蹋顿的斥候心细如发……”
这位骑兵统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傲慢的微笑。
“他岂是心细如发,根本是胆小如鼠!他领兵数万,陆廉便是全军压上,他也有一战之力!”
偏将立刻乖巧地加上了一句,“他虽领兵数万,但步兵多,骑兵少,其中又多驽马,岂有我冀州铁骑这般英俊?”
文丑听了这话,心里感觉很是熨帖,于是偏将赶紧又加上一句:
“咱们踏破了陆廉的中军大营,这份功劳在主公面前岂是瞒得过的?”偏将笑道,“蹋顿自以为精明,不过是替咱们作嫁衣裳罢了!”
这支数千人的骑兵就是在那时收到加速冲锋的命令的——他们也很乐意执行这个命令——看啊!那些高不过六尺的拒马,宽不过丈余的壕沟,还有那些细瘦的栅栏,能拦得住谁啊!
即使是名将陆廉,她也是人,也会败!就算拿不住她,他们今天也必定能拿下这个中军营!
他们就是这样想的,他们头盔上的雉翎也跟着冲刺带起来的晨风飘扬起来,他们的目标越来越近了!雾气也越来越淡了!
当第一个冀州骑兵一夹马腹,令他座下那神骏的战马奋力跃起,跳过营寨外的拒马时,这个身体也跟着飘在半空中的骑兵愣住了。
他好像看见了许多面旗帜。
有上书“张”字的,有上书“赵”字的,有上书“太史”字的,那些旗帜一面接一面地从雾气中升起来,每一面旗帜下都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在盯着他。
其中并不算气派,但最显眼的是一面上书“骁骑将军纪亭侯陆”字样的大旗。
不对劲!
很不对劲!
这座营寨应当是半空的!
陆廉不是已经将她的主力偷偷调去前军了吗?为什么中军营还有这样多的兵马?!
为什么这里的士兵数量这样多,甚至比之前还要多?!
那是蹋顿的计谋吗?
……还是陆廉的圈套?
当第一个骑兵察觉到这是个巨大的陷阱时——他已经起跳了。
他似乎从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慌失措而又毫无办法的自己。
那些士兵已经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他们身后的士兵则拉开了弩机的悬刀。
这个冀州人想要高声示警,但一支弩·箭已经射穿了他的胸膛,带着巨大的力量,将他从战马上拽了下来。
接二连三的骑兵还在冲向这座大营。
有些人是根本不曾察觉到,有些人已经察觉到,并且想要勒住缰绳,却被后面的马撞翻了。
他们带着一片嘶鸣与金钲的急响,冲进了这座为他们筹备许久的大营。
——快来人告诉将军啊!将军!将军!快带着其他的兄弟们后撤!晚了就来不及了!
那个冀州骑兵摔在地上,望着向他而来的矛尖时,竭尽全力地爆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咆哮。
有人在悄悄地看他们的统帅。
她站在土台上,注视着大营两侧冲出去的骑兵,一支是张辽的并州骑兵,另一支则是赵云的幽州骑兵。
当文丑的前军冲进大营时,后军要面对的就是左右两侧的骑兵包抄——也许文丑能逃出来,但大概是要“仅以身免”了。
因此那些参军、功曹、还有她的护卫,都忍不住想要转过头去悄悄看一看她。
他们的将军,果然是永远都不会败的!
陆悬鱼注视着土台下的战场很久,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久到别人快要以为他们的统帅其实根本没有指挥战争,而是在偷偷打盹时,她忽然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的士兵没有白死,她想,她又赢下一场战争。
第419章
文丑死得很不光彩。
当他发现自己踏进陷阱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既不是撤退,也不是重整阵型,而是下令继续向前,想要冲垮陆廉的中军大营。
但这些骑兵不是随着太阳一同起身的。
他们已经走了近百里的夜路,战马虽然还有一战之力,但已经不是最完美的状态了,那些士兵也只是凭着训练有素和一腔斗志在冲锋而已。
但文丑没有什么办法——骑兵既然有所长,自然有所短,他们需要一个庞大的后勤补给基地来照顾马匹,这就意味着如果他们的营地离陆廉近了,会是个活靶子——哪怕是傻子也知道步兵和骑兵,哪一个威胁更大!
因此他们不得不同这片战场拉开距离,并且在入夜后跑了几十里路过来。
这原本称不上是决定胜负的必要原因,但双方角力时,一点不利因素都可能让胜利的天平失衡。
文丑原本不想打这样的战争。
他很爱惜自己这支骑兵,想要尽量以较小的伤亡损耗为代价,轻取陆廉。
但他仍然是一个有勇气的主帅,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已经破灭,两翼的敌人也越来越多时,他没有改变作战计划——大丈夫愿临阵斗死,岂能只身脱逃!
在他继续徒劳地指挥自己的骑兵,想要他们重整阵型,再一次冲锋时,有人在马上摘下了弓。
那是个身形高大,行止却又十分敏捷的武将,即使披甲上阵,也看得出他的猿臂狼腰。
但文丑没有时间多看他一眼,因为那箭已经远远地射过来了!
他躲开第一箭时,已是满头冷汗,但还来不及庆幸,第二箭已经到了眼前!
这片太阳升起的战场已经是一片混乱,身旁虽有护卫赶来举藤牌护他,但这几十骑亲随既然都将注意力放在北面来袭的冷箭,南边便自然地漏出了一个缺口。
那群并州人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并且冲了过来!
听到马蹄声的文丑还是艰难地转过了头,但他也只来得及转头而已。
——那个得了他首级的人一定会封官加爵,得到重赏的。
他因此很想看一看到底是哪一个人取了他的性命,是这支并州骑兵的首领张辽,还是哪一个即将名声大噪的年轻人呢?
但那一蓬鲜血洒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最后也只感觉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寒风而已。
张辽勒住了缰绳,站在一片距离战场不远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中军营前这片如同沸腾一般的战场。
它刚刚沸腾过,现在应当渐渐冷却了。
因为这支兵马的主帅已经授首,那颗张辽很熟悉的头颅就在他身后某个并州老兵的马鞍下,细心妥帖地藏了起来。
那个主帅不仅交出了他的头颅,还交出了他的大纛,没有一声抗议。
因此在张辽看来,这场战争无论如何也该结束了。
但它还没有结束。
有人接过了指挥权,成为了新的统帅,在幽并两州骑兵们不断的冲击下顽强地建立起了新的防线。
那是个很简陋的圆阵,但不断有冀州人加入,于是圆阵的规模在不断扩大,防线上的缺口也在不断被修补加固。
那些骑兵跳下马,从身后取下了他们的弓·弩,开始在军官的指挥下齐射,于是有骑兵冲锋时,一个不慎便会被射落马下。
但仅如此是不足以阻拦骑兵收割的——于是那个圆阵中心的指挥官高声下了第二道命令!
当他下令时,那些冀州老兵齐刷刷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捅进了战马的肚腹中!
……那不是用来吃的猪羊!不是拉货的骡,不是耕地的牛,不是只能用来换乘的驽马!
……那是一匹接一匹的战马!它们四肢有力,体态优美,光滑的皮毛在太阳下也能泛出一层淡淡的光泽!
在那一瞬间,张辽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也跟着战马一起,感受了歇斯底里的痛楚!
……那也是他们的战利品!
有战马扬起前蹄,想要逃走,想要反抗,但也有战马那样温顺,被主人死死地抓着笼头时也不曾下力去踢,而只是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嘶鸣——那是它的主人!是它的伙伴!是隔三差五就会省下一块饼子,或是偷来一把黑豆悄悄给它打牙祭,爱它如掌上之珍的人啊!
但它的主人捅进去一刀后,将刀子拔了出来,再捅进去第二刀,第三刀!
于是终于有战马倒下了,没有立刻咽气,但止不住地流着泪水,望向居高临下看着它的主人。
主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也没有蓄住泪水,他的脸上洒满了战马的鲜血,于是当他无声地哭泣时,流下来的眼泪就像鲜血一样。
“将死马搬上去!”那个指挥官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可怕的果决和坚定,“弩兵俯于马后,待命齐射!”
当一匹匹战马被当做简易工事,在这个圆阵的外围渐渐建起来时,这群原本很兴奋,兴奋得大嚷大叫的并州骑兵也沉默了下来。
尤其是张辽身边的亲随,他们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那个可怕的工事,以及那个可怕的指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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