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他们被震慑住了。
有人不愿意杀自己的战马,于是那个指挥官身旁的人上前一步,先杀了他,再杀了马。
有人想要骑马跑出去,但外圆的人在他经过时一刀砍向了马腿。
那些冀州人的脸像是从黄泉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狰狞痛苦,撕心裂肺,但他们就是那样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发出了一声声的战吼!
大局已定,他们又失了战马,断然是逃不出去的,即使这两三千人努力地摆出了这样的阵势,防住了陆廉的骑兵,他们也断然无法防住陆廉亲自带队的步兵。
因此在中军大营的步兵渐渐出营并围住了这支兵马后,他们最后的努力看起来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但这些冀州人根本不在乎。
他们已经决定战斗至死。
这场战争爆发得非常突然,全无征兆,因此对于沿河而上的辎重船来说,多少就感觉有点突然。
对于跟着船一起过来的人来说,也非常突然。
但运送辎重的士兵什么没见过,一见到远处狼烟滚滚,立刻便奏报给了偏将,民夫们也得以暂停卸货,而是溜回到船上,伸着脖子看热闹。
……田豫看了一眼身旁的陈群,心中就很是有些不忍。
这位从来没上过前线,最危险的事也不过是跟着孔融或是陶谦登一登城楼,居高临下地看看下面战况的年轻文士还是第一次离战争这样近,因此脸色发白也可以理解。
田豫唯一不太能理解的是徐·州那么多公务需要陈群处理,他还一定要往东郡跑的理由。
……他既不能打仗,也不能出谋划策,跑来当然也可以做个功曹,可是,图什么呢?
……将军打起仗来脑子里是塞不进别的东西的,跑来有什么用呢?
但不管怎么说,在青州时,田豫同陈群走得也很近,因此待他如挚友,现下见他脸色这样难看,便没多想地劝了他一句:
“长文若觉气闷,不如回舱中歇一歇,待战事结束……”
陈群苍白着一张小脸,很认真,甚至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气愤,瞪向了他,“国让竟能这般镇定?”
被他质问的这位军中主簿愣了一下,“啊?”
不理智的陈从事忽然就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羞窘和惭愧的神色,似乎想要道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于是田豫什么都明白了。
“将军未尝一败,”他微笑着说道,“今天也不会。”
虽然未尝一败,但打仗是不可能不死人的。
胜负已分,后军派人前来接应辎重,田豫便带着十几骑先去寻陆悬鱼——他是偷着跑过来的,有些话他不想写纸上,因此一定要亲眼看一看,当面问一问,怎么她就要钱要粮要人没够,连青州军最后那点家底也要翻出来【
当他来到这片战场时,即使是经过见过大小阵仗的田豫也一时语塞了。
战斗几乎进入了尾声,但还没有完全结束。
冀州人还在奋力反抗,箭射光了,就在地上随便抓什么东西去丢;工事被破坏了,外面一层的死马被砸烂了,里面的就再牵出马来杀。
于是陆悬鱼这边的士兵看起来就可怜兮兮的,冲进去也不是,不冲也不是,每次看到冀州人杀一匹马,这群士兵就会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哀鸣。
……陆廉军队大管家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一幕,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们穷是穷,但也不至于要这样穷给别人看。
……但话又说回来,这群冀州人也真是的!杀马当防御工事!那些战马!那都是战利品啊!
当陆悬鱼听说田豫到来,匆匆忙忙地跳下土台,跑过去迎接他时,她的这位大管家也在伸脖子望。
……但没有望她。
她都快跑到了,他才忽然反应过来,匆匆忙忙地跳下马。
“国让何必亲至!”陆悬鱼嚷道。
但田豫仍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将军,我看敌军之中升起了一面‘牵’字旗,不知那个武将姓甚名谁?”
陆悬鱼有点烦躁地搓搓脸,“抓了俘虏问过,那人叫牵招,在文丑手下管着乌桓突骑……”
她的话没说完,田豫的表情忽然崩了。
“这实不该啊!”他痛心疾首地嚷了起来,“牵招自幼家贫,何故如此决绝啊!”
第420章
打仗这种事,一定是有时间误差的,哪怕是自己的军队,只要分兵,就很难同时发起进攻。历史上很多农民起义约定某一时间,各地一起搞事,结果因为起兵时间不同,被官军分批击破,都可以作为明证。
太史慈对这一点是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和教训的,当初他自告奋勇去打厌次,想水陆分兵同时到城下会合,然后摧枯拉朽,直接给袁谭的粮仓打爆,结果乘船的他到了,在陆地上走的分兵直到这一仗打完,才姗姗来迟。
……理由也很简单,平原国特别荒凉,因此北上厌次的路上找不到一个靠谱的向导,大致方向虽然是正确的,但还是不免走了点弯路。
于是看到自家将军身受重伤,那位偏将泪雨倾盆,拔刀就准备学飞将军李广故事,被人好说歹说拦下时,脖子上已经多了一条血印。
从此之后太史慈就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了。
不管离得远近,打仗想一点时间误差都没有,约什么时辰开战就什么时辰开战绝对是不可能的。
所以慎重的蹋顿根本没有在那个雾气蒙蒙的黎明时分来到前军营寨前,同他想象中的大军主力决战。他得等文丑那边送信过来,已经将后军的路给断了,两边一起包抄,然后才能动手,否则硬骨头他是不啃的。
……那根鱼刺还没下去!还在嗓子眼儿里提醒他!
他在营地里转来转去,先看一看自己的亲兵,再看一看骑兵,然后是步兵,他甚至连奴隶营也没有忽略掉,尽管那里臭气熏天,有许多人因为恶劣的生活环境而倒下,但这位大单于还是皱着眉头,屏住呼吸,在外面走了一圈。
“死了多少奴隶?”他问管着奴隶营的小头目。
后者计算了一会儿,“今日约有一百五十余人……”
“这么多!”蹋顿很想骂一句,但看看那个小头目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将自己明光铮亮的髠头给他看,大单于又将骂人话咽下去了。
他的士兵不是袁公的冀州军,更不是陆廉的青州军,他很喜欢兵书与史书之中,那些汉人名将行军打仗的经验教训,但他想执行起来就特别的不容易。
比如他艰难的让自己的士兵将便溺之处与水源分开了,但他始终没办法让那些贵族们也如此要求自己的奴隶。
蹋顿又望了一眼那个渐渐弥漫着死亡臭味的营寨,决定重新将思绪放在即将到来的这场决战。
他并没有等很久。
在他继续观望,继续等待的时候,陆廉麾下的几名武将已经带着兵离开了中军营。
他们的士兵走得很匆忙,脸上身上还有血,拎着刀的手有些滑腻,于是不得不在路边抓一块泥土搓一搓,洗一洗。
他们的早饭吃得也过早,因此经历过一场大战后立刻行军也让他们感到饥肠辘辘。
但前军营中已经备好了吃食,匆匆忙忙地摆到营外。他们这些日反复在营中点火,烧坏了好几口锅,因此那些粟米饭吃着就有点夹生,好在伙头兵又给每人加了一勺滚烫的肉汤,于是士兵们从腰间摘下自己那个可以用来称粮、喝水、吃饭,必要时还能当警示用的刁斗,排队打了这碗汤饭,边走边吃。
当士兵们走到蹋顿的大营前时,他们的饭已经吃完了。
那热乎乎的饭食已经落进了肚里,化为冲向四肢的热气与力量。
太阳已经渐渐向西而去,蹋顿的营中也响起了急促的焦斗声。
由太史慈领兵万余,以攻破蹋顿主力为目标的第二场战斗就这么开始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
青州军的攻势渐渐缓了下来,直至停止,于是圆阵里面的人终于可以歇一口气。
但对面并没给这些被包围的冀州骑兵留出一条通道。到处都是火把,到处都是拒马,到处都是矛尖的寒光。
他们守在了一片荒原上,没有食水,除非突围,否则还是一定会死。
但这些冀州人是不怕死的,他们将两只眼睛望向他们的指挥官,那位乌桓突骑的统领,从得到文将军的死讯,直至现在,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一点也没变过,他镇定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而他的果决与冷酷为这种镇定添砖加瓦之后,终于在这些被困的冀州骑兵中间重新建起主心骨。
他坐在树桩上,干枯的嘴唇裂开了一道道血丝,但他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
有亲兵带了水,想请他喝一点水,也被他拒绝了。
他的目光始终紧盯在那些火把之后。
找这么多火把是很不容易的。
准确来说,这一晚上差不多烧掉了一个月的桐油,布条什么的另算。
但陆悬鱼在那些火把后面转来转去,还是很焦虑。
“他既然与主公有旧,为什么不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她问道,“等将来主公厉害了,也不失他一个封侯之位啊。”
“牵招是个有气节的人,他不会降的。”
陆悬鱼又转悠起来。
“他不降,能不能放那些战马出来降?我数了数,除了伤亡的,逃走的,他那里足有两千余人,杀了这几百匹战马,还有近千匹之数啊!”她越说越悲凉,“他不该挟战马为质!”
田豫将两只手收进了袖子里。
他虽然没穿甲,但出门在外,和陈群那种依旧要文士风度的人不同,他是束了袖的。
现在努力将手收进束袖里,看起来就非常的怪异。
但陆悬鱼还是看懂他的肢体语言了,“你刚刚不也在怪他杀马!现在倒觉得我丢脸了!”
田豫低着头,不吭声,不回应自家将军的牢骚话。
两个穷鬼就这样僵持住时,旁边高冠博带,一直能很妥帖地将手收进袖中的司马懿上前了。
“那位牵招将军既有谋略,又有气节,更与刘使君有旧,将军何不将他招至麾下呢?”
她和田豫一起转过头看这位平时不爱讲话,因此存在感特别弱的谋士。
“兵者五事,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余二事惟有降与死耳,”司马懿很自然地说道,“他今无粮无水,守是守不住,走也走不脱,单看将军想他生还是死罢了。”
“我使士兵问过,”她说道,“他不降!”
“将军去问,他不肯降,”司马懿说道,“可巧田太守在此,若有故人修书一封,送进阵中呢?”
有士兵匆忙地送来了笔墨,又寻到了一处树桩,拿出了一块竹板,但立刻被司马懿制止了。
“不要这个,”他说,“换丝帛来。”
田豫愣愣地看着这位青年文士,“若此信只为叙旧和劝降,倒也不必用丝……”
司马懿笑着转动了一下非常灵活的脖子,“在下自有道理,太守且写便是。”
树桩旁迅速围起了一小圈人。
大家都伸着脖子,想看看主簿能写点啥厉害的东西,于是田豫不自觉的就开始流汗。
……尽管流汗,但他的思路还是非常清晰,头脑也非常冷静,因此下笔时不仅字迹工工整整,而且一气呵成,提笔就写了大半段,一个字也不曾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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