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司马懿深深地皱起了眉。
终于,信写完了。
当然还要等一等,等墨迹彻底干了,然后才能折起装进丝袋里送过去。
但这位诡计多端的小司马见到田豫停了笔,立刻将毛笔接了过去,蘸满了墨,对着其中几处就开始用力甩!
——围观群众都震惊了!
——尤其是整日写文书的田使君没忍住,嗓子眼里就冒出了一个怪声,刚想制止,又把话噎回去了。
司马懿将被他荼毒过的这封信拿起来,借着火光仔细看一看,又细细烤干,回头冲田豫和陆悬鱼诡异地一笑。
“将军与使君若信我,拿了这封信去,不要劝降,只说要他们留下一半马匹,放他们走便是。”
“两千多人,”她没忍住,“说放走就放走?”
司马懿点点头,“不出几日,他们便又该回来了。”
夜色深沉,四周好像静了下来,只剩下桐油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以及草丛里偶尔传出的草虫鸣叫。
这是个温度适宜的秋夜,他们也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又经历了一场大战,现在疲惫得很。
但没有什么人敢睡觉。
即使闭着眼睛,也时不时要将一只眼皮抬起,看一眼火光的方向。
他们看不穿火光后面有什么,只觉那里有许多鬼怪,惨白着一张脸,藏在黑夜里,用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盯着他们,只要一个不慎,就会被它们冲上来抓走。
火光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与喧哗声,那是要发动夜袭吗?他们终于等不及了吗?!
士兵们都紧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武器,准备与夜袭的青州人决一死战,但却见到了一位想要同他们将军叙旧的使者。
使者是个年轻的士人,相貌很端正,一看就让人有好感。
或者他长得也没那么英俊,但他来,而不是那些士兵来,这足以令冀州人的心一瞬间高高悬起,又轻轻落下了。
当迷惑的牵招从圆阵的中心走出来,并且在士兵的簇拥下见到田豫,又拿到了他递过来的那封信时,这个忠直的武将还不曾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这二千余士兵都见证了接下来的一切,这是毋庸置疑的。
第421章
这封信是田豫的字迹,这一点问题都没有。
信里的语气也非常诚恳,先回忆了一下他们曾经的交情——但非常体贴地没有提起刘备——然后又感慨了一下在他们分别之后,田豫对他的思念。接下来笔锋一转,写到了两军交战,他作战这样英勇,指挥这样果决,即使是敌人也必须称赞他的勇义和气节,因此陆廉不愿意杀他,很想和他谈一谈,比如说他让出一半的马匹,陆廉承诺可以放他们回去,这样就不必大家鱼死网破了。
牵招拿着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意思是非常明确的,只是田豫写这封信时非常匆忙,有几处无关紧要的地方被滴了墨水,掩盖了字迹,其中尤以开场叙旧时,墨水滴落得尤其之多——但是叙旧有什么要紧?
他看完这封信,抬起头时,周围一圈士兵眼巴巴地看着他。
牵招还没开口,有士兵已经忍耐不住地发问了:“将军,怎么样?”
将军的确是个令他们敬服的人,但即使敬服,他们也想尽量走一条活路,眼下看到有将军的故旧在陆廉军中任职,态度又这样和蔼,士兵们原本绝望而坚定的心就渐渐活络起来。
“他要一半的马匹,然后才能放咱们走。”
士兵中爆发出了一阵恼怒的谩骂。
这些词语包括但不限于鄙薄青州人的穷酸,青州人的贪婪,青州人的小算盘等等,他们就知道!那些青州人吃完饭都要舔碗边的!他们那样穷,又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好马,现在起了这样的心思,再正常不过了!
但在这些嘈杂而纷乱的,叽里咕噜的谩骂声里,真正的愤怒与杀意已经渐渐消弭了。
士兵们都很心疼战马,杀的时候很心疼,现在要交出去更心疼,这些战马是他们亲自伺候,又是洗刷又是喂料,待它们比祖宗还要精心的,怎么不心疼?
但那毕竟只是战马,只是一件金贵的家当罢了,比起他们的性命,孰轻孰重一望即知。
因此士兵们嘟嘟囔囔,吵吵嚷嚷,却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这个条件,准备与战马同生死,共患难。
牵招沉默地听着他们直抒己见的声音,那声音里除了批评青州人穷酸算计之外,又渐渐起了另一种声音。
“咱们是骑兵,失了马,怎么回去?”
“自然是他们放咱们回去,用两条腿走路罢了。”
“现下咱们有战马可骑,有工事可为倚仗,若是失了马,又离了这里,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到那时若陆廉背信弃义……”
“陆廉的品行你们岂有不知的?!”
牵招愕然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声音颇为洪亮的队率。
“她自初平三年出仕刘备,南征北战,大小阵仗无数,谁听她行过什么不仁不义之举?”那人十分激动地嚷道,“她若肯放咱们回冀州,咱们再不必担心的!”
“可她之前派一小卒阵前招降,分明是不看重咱们!”
“她现在不是看重了吗!那位田使君可是两千石的贵人!还是她在军中最倚重之人!”
“你们不想回家吗!”
这样的声音自牵招身边起,渐渐变成了一波接一波的声浪,传到了整个圆阵中。
——将军也太倔了,他们这样小声说;
——他待咱们素有恩义,咱们便是跟着他一起战死也没什么,但能不死,那肯定还是不死来得更好啊,有人又这样嘀嘀咕咕起来;
——咱们这一场是被胡狗给害了!若是这样草率赴死,岂不是替他们作了替死鬼?
——不错,我家中上有寡母,下有幼弟,一家老小全靠我妻操劳,我若是死了,这,这!
——她不会害咱们的,还是投降吧,交上几百匹战马,咱们就能回家了啊。
牵招思来想去,还是写了一封回信。
他的回信写得很短,但里面藏了些自己的不满。他不认为这一仗打不赢,相反他觉得如果一开始时就不要瞻前顾后,直击野外行军的陆廉,即使他们赢不下这一场,至少也能给陆廉以重创。
但到了此刻,这些想法都只能是想法了。
他再也没有挑战那位名将的机会了。
那位名将在吃东西。
她也几乎一天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双方暂止干戈,侍从就赶紧给她拿过来了一块夹了肉酱的饼子,外加一碗热水。
但军中做起肉酱是没有自家那样精细的,她现下吃的是与士兵无异的伙食,饼子里的肉酱一吃就能吃出加了不少东西,肥肉瘦肉肉皮软骨全都被伙食兵细细地乱切一气,混在一起,她一嚼,嘴里就咯咯蹦蹦乱响。
田豫也是,有几次还崩了牙,悄悄地捂了一边的腮帮子。
于是他们当中心眼儿最多的司马懿就显出机智了。小司马根本不要夹了肉酱的饼子,他只要一块饼,配着清水,素得令人发指,在那里慢慢吃。
牵招的回信就是这时候送来的。
与其说是跟她商量,不如说是一封以死明志的遗书。
她想要一半的战马,牵招说只能给她四分之一,也就是只有四百匹;
她说可以放他们回冀州,牵招说那你还得把俘虏到的士兵还给我们,伤员也得还给我们;
她寻思饶他们不死已经是看在战马的面子上了,没想到牵招还能以马为质,没节没操地继续跟她谈判,他就没想过要是她不想要战马了,他是不是就准备死在这儿了呢?
“这么不识好歹的人,”她问道,“你和主公是怎么同他结为好友的?”
田豫艰难地将嘴里那口肉夹馍咽下去,声音就显得有点闷声闷气。
“牵子经并非贪婪之人,”他说道,“他只是愚忠罢了。”
她撇撇嘴。
一旁吃饼子吃得很慢,也很优雅的小司马忽然开口了。
“将军,牵招已入将军彀中矣。”
司马懿的看法是:既然牵招写了回信,这事儿就算成了。
他想要啥,她只要给给给就是了,想要俘虏?给!想要伤员?给!你没说要点路上带的干粮?那我也给!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你对他一见钟情了?”
……旁边正在喝水的田豫忽然呛了一下。
但小司马一点也没被她的话噎到,“那位牵招将军样貌平凡,将军说笑了。”
“那我送人送粮,大费周章,就只为四百匹战马?我大举进攻,他纵有杀光战马的心,也未必有此余力。”
司马懿微笑了一下,“将军这样直率的人都觉得其中有诈,难道袁绍帐下谋士察觉不出来吗?”
这场战斗折实是有些惨烈的。
陆廉的中军营内外都染上了一片血迹,蚊蝇拼命地附在上面,享用这顿饕餮大餐,于是即使入了夜,也到处都有一片“嗡嗡”的声音。
因此谁也想不到,在清晨打得你死我活,难分难解的两群人,第二个清晨到来时忽然就平和而客气地握手言和了。
青州军像潮水一样撤去了,只留下交接的少部分士兵,给他们送来俘虏与伤员,还有十车已经做好的麦饼,以及大桶大桶的清水。
冀州兵觉得这一幕不可思议极了,但不耽误他们疯狂地涌过去,有人贪婪地抓起麦饼,塞进自己的腰间,有人赶紧将刁斗伸进水桶中,盛满之后美美地喝上一顿,还有人心急如焚,先去俘虏中寻找自己的阿兄阿弟,甚至是自己的父亲或儿子,然后再忙忙地挤去辎车旁边,想要为自己的亲人抢两块饼子,打一壶水。
当他们看着将军并未按照约定送出近千匹战马,而是只送出了四百匹马,对面也毫无怨恨之色时,这些士兵的目光里就带上了更加钦佩敬服的神色:
——咱们将军这哪是与田使君有旧?分明是与陆廉有旧!
——你看她待咱们将军多客气!不仅把俘虏和伤兵送了回来,还给咱们送来了食水!
——她只要咱们四百匹马!换了是你,你同意么!
——将军那封回信,到底写了些什么?
当他们踏上归途时,这些劫后余生的冀州兵开始疯狂地猜测起了他们的牵将军与那位小陆将军可能存在的轶事,比如说牵将军只有三十余岁,虽然长子已经订婚了,次子也开始相看了,还有一个小儿子听说已经会满地乱爬了,但是,这不耽误他和那位小陆将军书信传情吧?
小陆将军已经二十多岁了,还是个女郎,居然迟迟不曾婚嫁,是不是对咱们将军有情呢?
嗨呀!那将军这一仗打的!必定是心如刀绞,百般不情愿的!
牵招刚开始是不曾听到这些话的。他听到时立刻便严厉禁止了士兵,不许他们再提,但他也只觉得陆廉是田豫的主君,又是刘玄德最倚重的将军,还是个年轻女郎,不该被这样讲来取乐。
除此之外,这传言荒谬得让他根本不曾将它往心里去。
但他绝对不曾想到,这件事传到了濮阳大营时,在有心人的耳中,已经变了另外一个模样。
尤其是许攸刚刚攻下濮阳,而文丑蹋顿惨烈地成为对比组时,这个传言就带上了更加危险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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