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当它恢复跳动时,它变得无比急促和慌张起来!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兵马!那些战马膘肥体壮,马蹄简直比士兵的头还要大!还要重!
战马身上的铁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连成一片之后,便是闪闪烁烁一大片的光华!
什么人会给战马制作这样的铠甲啊?!那一片片的甲片都是明光铮亮的!放到荆州,那是三百石的中郎将都穿不上的铠甲啊!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披着马铠的战马冲了过来,扬起铁蹄,从庐江兵的身上践踏过去时,骑在马上的重骑兵挥动起了长兵。
铆足了劲,抡圆了挥,流星一样,镰刀一样,那凛冽的光向着哪里去,哪里就溅起一片片的血花。
惨叫声,喧哗声,战马嘶鸣声,与身后的金钲,身前的战鼓,通通混在了一起!
蔡瑁一时还在发愣。
他是个很沉稳的文官,也能为主君出点杀伐决断的主意,他因此很有点信心和勇气代替年老体弱的刘表,以及温雅怯懦的刘琦,前来为荆州赚一点战功。
这既是为他自己,为蔡家,也是为荆州,为他那个嫁给刘表当继室的阿姊。
但在这一刻,那些想的很明白的东西全都想不明白了。
他周围到处都是声音,都是鲜血,是旗帜与烈火,还有混沌人潮中迸出的铠甲寒光。
一片混乱中,西凉人已经很快反应过来了。
那些与中原官话,以及荆襄口音迥异的声音在战场上咆哮着:
“长牌!长牌!”
“矛手向前!矛手向前!”
“将腰引弩搬上来!搬上来啊!”
蔡瑁忽然醒悟,他抓住身边的副将,“咱们!咱们也有长牌兵!快!快下令将那些骑兵挡住!”
他身边那个穿着旧铠甲,甚至比不过马铠的副将摇摇头:
“军师,咱们须得撤出来才好。”
蔡瑁猛地看向他,“三家兵马远胜敌军,为何要撤!”
“骑兵践踏冲击,前军必溃,”黄忠冷静地说道,“西凉兵虽悍勇,却是挡不住的。”
黄忠的声音低沉含糊,混在这隆隆的战场上,几乎听也不易听清。
他长得也是一样的平凡,一个不注意似乎就能融进这片背景里去。
但他的话语似乎是有力量的,这片战场正在按照他所说的开始变化。
最前排的庐江兵被踩倒了,砍死了,但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士兵,他们如果悍不畏死,是可以用长·矛盾牌和自己的身体做成最简易的防御工事,将骑兵的步伐阻拦住的。
……但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
当前排的士兵像沉甸甸的麦穗一样被镰刀一片片割倒,后面的士兵立刻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有督战的军官大声叱骂,要他们继续向前。
但当重骑兵继续向前时,督战官也悄悄后退了几步。
士气立刻就崩溃了。
先是倒退,然后转身,前面的人想逃,后面却还有不明所以,继续簇拥着向前挤的。
不知道是从哪一个角落里迸出来的声音,迅速传遍了战场——
“败了!”
“我军败了!”
后面的终于听清楚了,也跟着转身开始逃!
……可是哪有那么好逃呢?
两条腿的总是跑不过四条腿的,何况这是在营寨里啊!
有人摔倒了,有人被别人推倒,甚至是绊倒了,后面的人立刻从他身上踩过去,一只又一只脚,狠狠踩在他的头上,身上,腿上,直至马蹄声越来越近!
可是踩着同伴的身体往外逃还是不够快的!前面的人太多,冀州人的营寨偏偏又修得那样结实!
终于有一处寨门被放下,人群像是倾泻而出的洪水,向着那里涌去!
重骑兵马上就要杀到了!快一些!再快一些!
前面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摔倒!推也推不倒,踹也踹不倒!
后面的人拔·出了长刀,向着同袍的后背狠狠捅进去!
他们是前后排,即使不是一个队,至少也是一部,一营的,平时必然是极熟悉的。
这一天之前,他们白天行军时会偷偷地聊天,聊自己家那些事,聊对方家那些事,聊他们的里吏什么样,聊今年的收成怎么样。
他们多半是乡里乡亲,甚至可能是同一个姓,同一族的兄弟。
村庄要是受了别的村庄的欺负,他们就是最最亲密的战友,他们要并肩作战的,哪怕是为对方战死也甘愿!
——这些庐江兵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想的,直到比太阳还要夺目的光辉从袁绍的重骑兵身上升起,他们终于放弃了这最后一点自尊与荣耀,以及为“人”的坚持。
真正被骑兵杀死的庐江兵并不多,大概只有十之一二,但自相践踏,甚至自相残杀的却足有十之三四。
连坐在轺车上的刘勋也是如此,原来的气定神闲不见了,只剩下惊慌失措。
旌旗已经倒了,旗兵已经逃了,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两只手牢牢地抓住栏杆,眼睛直勾勾地,一会儿往前看,一会儿往后望。
车夫赶着车,自然比两条腿的士兵要快上许多,顷刻间就从冀州人的大营前,跑回了西凉军的军阵里。
明明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他也不曾用自己的两条腿跑上一步,那张白白胖胖的小脸却变成了酱紫色,大冬天里又是汗又是泪,满脸都是亮晶晶的水珠,连一声靠谱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在那里呜呜咽咽,不知道嗓子眼儿里究竟是想吐个什么东西出来。
张绣皱了皱眉。
如果只有刘勋一人跑过来,这也倒没什么关系。
但溃兵如同潮水一般,很快卷向西凉军,这就很麻烦。
他最终还是下达了命令:
“传令给那些庐江兵,靠近者斩!”
“靠近者斩!”
“靠近者斩!”
这样的声音从西凉兵的军阵中爆发开时,刘勋嗓子眼儿里终于吐出了一声尖叫!
张绣看了他一眼。
这位内着铠甲,外罩锦袍,锦袍上的鲜花一朵接一朵盛开,在初冬的晴空下鲜嫩水灵不说,甚至罩袍上还熏了花香的庐江太守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没像另一位面对“张将军”的武将一般,同自己的友军大吵一架,而是用那只洁白细腻,肥短可爱的小手捂住了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刘勋的军队已经救不了了,就看战后还能搜集多少残兵了——这是张绣和黄忠统一的想法。
但两者不同的是,张绣的西凉兵摆好了阵势继续往里进,准备在迎接过溃兵的冲击之后,与冀州重骑兵来一场真刀真枪的厮杀。
而从蔡瑁手中暂时接手了军队的黄忠则是吩咐下去,在营外的大路中间处,将辎车摆开,用作简易工事,并将收拢住的几千士兵布在辎车后面。
蔡瑁有点尴尬,又有点紧张,还有点迷惑。
但他现在决定,即使身边没有一个陆廉可以依靠,既然这个不起眼的汉子受了陆廉的青眼,那就拿他当个小陆廉来用用也行。
他来到正吩咐布置工事的黄忠身边,悄悄问了一句。
“汉升,此何意耶?”他问,“若不能胜,咱们撤了便是……”
“袁绍有这样的马铠骑兵在营中,他岂会没有游骑和步兵?跑是跑不掉的,”黄忠从背后摘下了自己那张黝黑陈旧,颇不起眼的弓,“咱们且候着他,再做打算。”
第493章
这座坚固如城的营寨分为内营和外营。
外营这三家士兵已经见过了,它看起来比他们的营寨更坚固些,也更仔细些,但他们并未见到更多更稀奇的东西。
在丈余高的栅栏后面,又有与外营栅栏同等高度的内营,木条依旧是严丝合缝地锢在一起,令人窥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甚至辕门大开时,外面的士兵依旧是看不见里面的,他们的目光全被那些重骑兵给吸引住了。
他们因此忽略了里面的大纛,以及大纛下外罩锦袍,内着铠甲的年轻将军。
那是个容貌十分秀美的年轻人,尽管一身戎装,却依旧带着十足的文人风雅。
他的容貌虽然出色,但在冀州人眼里却不如他身边那个三十余岁的武将——那人身材高大,还有一张与袁绍肖似的面孔。
在河北,如果有人有这样一张面孔,他是可以傲慢一点的,尤其是战局变成这个样子,他就更有理由傲慢,因此那个武将在注视着战场时,眉梢眼角都轻轻地吊着,嘴角也撇成一个似笑非笑的模样。
“这样的军队,”他冷笑了一声,“与土鸡瓦犬有什么分别?”
“他们既非刘备本部兵马,领兵者也不是那群猛将,”荀谌静静地说道,“元才不可轻率大意。”
高干没吭声,也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舅父给他的重骑兵如同天空中熊熊燃烧的烈阳,那些敌军便如冰雪一般,顷刻间便消融了,溃不成军了,四散着逃亡了。
他甚至觉得他们还没有冰雪消融时那样无声无息,安静矜持,倒像是退潮时留在沙滩上的鱼,奋力挣扎着,跳跃着,苟延残喘着,徒劳地寄希望于潮水能重新将他们带回到安全的海里。
……提到了“鱼”,就不免想到那个人。
如果是她来的话,会这样轻率无备地踏入陷阱中吗?
即使踏进陷阱中,她的士兵会这样一触即溃,甚至为了争夺逃命的道路而自相残杀吗?
高干的内心一时觉得有些庆幸,一时又有些惋惜。
“骑兵已出,当令中军向南,”他下了第二道命令,“吩咐弩手,自西门处准备。”
“是!”
有什么东西飞到了脸上。
那不是血,但带着血,温热的,带着腥臭的气息,以及柔软的质感。
不仅飞到了脸上,还飞到了脖颈上,胸前的铠甲上。
甚至还有一滴落在了胡须里。
张绣却顾不上去擦一擦,他不知道那是属于哪一个倒霉鬼的肉泥,不知道那个倒霉鬼是自己家的西凉儿郎,是对面的冀州铁骑,还是慌不择路,像关在瓮中拼命乱撞的耗子一样没头没脑的庐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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