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他就这样脸上带着血迹,胡子里还挂着一点肉泥,站在大旗下高声指挥。
他的吼声很洪亮,这也是他听了已经故去的叔父的话,特意练出来的。
叔父说你的声音要是大一些,再大一些,士兵们就有种错觉,你就在他们身后,与他们并肩作战,他们就会悍不畏死。
他们悍不畏死,你才能赢。
张绣一手拎着刀,一手提着盾,心里反复地想着这句话。
有汗水同脸上的血水混在了一起,顺着面颊流下来,也钻进了胡须里。
到处都是肉泥,到处都是断肢,到处都是死人和死马。
有人躺在盾牌上,被马蹄踩得浑然不像个人了;有人手里提着盾牌,努力地将它举过头顶,狠狠向着迎面而来的战马砸下!
但更多的人肩并肩地弯下腰,将重心尽量放低,将矛尖指向比头顶高一寸的高度。
头顶是马肩的高度,也是他们反复练习过之后,最熟练,最省力的一个高度。
但他们现在必须将矛尖调高一些,这样可以错过马铠保护的部位,指向战马脖颈——这不是一个容易命中的位置,但他们没多少选择。
他们能够让前排的盾兵挡住箭雨,再在重骑兵冲过来时保持严密阵型,这些西凉兵已经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们毕竟是西凉人,在他们被朝廷召至雒阳,成为阴谋的工具之前,他们都是戍边的大汉军人,熟悉弓马,也知晓如何与同样熟悉弓马的羌人作战。
在重骑兵冲过来时,他们确实咬紧了牙关,圆睁着通红的眼睛,爆发出一声战吼的!
西凉兵在一排接一排地倒下,可是阵线却不曾崩溃。
他们的长·矛有些刺在马铠上便断了,连同那手持长矛的士兵,一起在重骑兵的马铠下一分为二;
但也有些长矛刺中了战马,于是战马一声嘶鸣,狂乱地践踏奔逃,甚至想要调转马头,逃出战场,顺便也撞开了它的同伴,即使马背上的骑手如何努力去砍杀,如何努力控制马匹都无济于事;
还有些骑手运气是真的不够好,在战马受伤后便摔下马来,他们的骑术自然是很精湛的,但还没有精湛到能够一边控制马匹,一边作战的程度,因而得到了这样的下场。
他们很快变成了肉泥,可能是因为面前敌军士兵的武器,也可能是因为身后混乱的马蹄,还可能两者兼有。
在这样混乱,到处都是人的战场上,轻骑兵是不容易冲进来的,他们也没办法找准一个可以随便射击的区域。
他们得等一等,等庐江兵四散开,等到重骑兵也开始调整阵型,因此与敌军暂时分离开才好,而没有轻骑兵扰乱阵线,光靠重骑兵是无法独自攻破这样一个军阵的。
——这样想也不对,张绣心中苦涩地想,不是攻不下,而是对方会觉得,他们不配。
不说那些骑兵,不说那些人穿的铠甲和马穿的铠甲,就说那些披了马铠后依然能够精神抖擞冲杀战场的战马,恐怕各个都值几十万金!
而他的西凉兵呢?在冀州人眼里同草芥有什么分别?他这个自从董公罹难后便四处流浪,给各路诸侯当狗的武人在冀州人眼里,又与草芥有什么分别?
战场似乎很混乱,似乎又从这种混乱中渐渐变得有序起来。
但这一切都与刘勋没什么关系,他感觉自己口干舌燥,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他扶不住车栏,他每时每刻都想要逃走,可他昏头涨脑,不知道该逃往什么地方。
于是这个白白胖胖的家伙只能留在张绣身边,呜咽着四处张望,慢慢地平复心情。
似乎那些重骑兵在制造了足够的混乱之后,又慢慢后撤了,双方之间留出了几十步的空隙。
那些“空隙”是不能看的,刘勋只看了一眼,就被那血腥而恶心的场景震慑住了,他立刻转过头,重新看向张绣。
“咱们什么时候撤?”他的心情平复下之后就问出了这句话,并且在话说出口的一瞬间立刻就后悔了。
这样显得他很胆小,很无能,也很丢脸,他懊悔地想,他好歹是汉室宗亲,是大汉亲封的太守,他怎么能令这个西凉野人小觑了他!
“蔡瑁的兵马占住了向南三里左右的位置,”张绣没有看他,目光还是盯在这片混战的战场上,“使君若平复了心情,不如去收拢残兵,如何?”
……收拢残兵?!收拢什么残兵!怎么收拢残兵!
刘勋感觉他的脑子和胸腔一瞬间都愤怒得沸腾起来,想要叫嚣着问问张绣,看他现在的样子吧!他怎么去收拢残兵!
可是张绣的神情忽然变了,“彼军中军已出!传令!长牌兵在前,弩手在后!击鼓!击鼓!”
营中跑出了很多的冀州兵。
他们的前排看起来平平无奇,有一手藤牌,一手环首刀的,有持手戟的,有拎着长兵的,他们从营中跑出来时,西凉兵自然不会傻乎乎地看,立刻用弓·弩跟他们打了一波招呼。
他们顶着箭雨还在往外跑,很快就到了双方投掷长·矛的距离。
当张绣还在以为这是寻常的,可控的,即使不能胜,至少可以击退对方,并且徐徐后撤的一场战争时,密密麻麻的冀州兵身后传来了一阵弩机绞紧的声音。
……这可不是西凉兵见识过的东西!
西凉人穷,穷得坦坦荡荡;羌人更穷,穷得荡气回肠!
所以羌人怎么可能有这种规模的弩兵,长年打羌人的西凉军怎么可能会有应对经验?!
哪怕是他们离开陇右,进入中原四处厮杀这些年里,无论是曹操还是刘表,阵中都从来不曾发出过这样可怕的声音!
这样密集,这样尖锐,这样响亮的机栝声!
张绣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
有乌云一般的无数根弩矢从天空飞过,在那一瞬遮蔽住了太阳的光芒。
在那一瞬间,西凉军的士气就崩了。
张绣转过头去,想要吩咐刘勋些什么,想要尽量将士兵完整地带出营前这片战场,至少要与蔡瑁的兵马汇合时,他发现刘勋已经跑了。
这一次刘勋不是端坐在车上,而是趴在车里,用两手两脚紧紧扒住车栏杆的。
他的发冠已经颠散,整个人披头散发,浑然不像个汉室宗亲的两千石公卿的模样了,可他的勇气却在逐渐恢复,他的镇定与果决也重新回到他身上,这让他得以在见到那支严阵以待的兵马,以及兵马中心“蔡”字大旗时,可以用尽全身力气高喊出声:
“败了!我军败了!
“我军败了!
“我军败了!”
荆州军一阵哗然。
黄忠的弓箭指向了这个披头散发,肥肥圆圆,横冲直撞着过来的家伙。
他那张平凡的黄脸上染上了一层杀气!
然后在下一刻,他的弓箭被蔡瑁拦住了。
“……军师?”
蔡瑁看起来很痛苦,他闭了闭眼。
“那是刘太守,杀不得。”
于是黄忠放下了弓,他看起来比蔡瑁还要痛苦。
第494章
军心渐渐稳定下来了。
荆州兵还有些惶惶然,但他们想逃也并不容易。
四周已经用辎车围起来,制成了一个简易的防御工事,这个阵地又正好建立在岔路口上,不管逃兵想逃到哪里,只要不是昏头涨脑地往沼泽里钻,就必然会暴露在督战官的目光下。
即使这样,在庐江兵逃到这里时,也依旧有荆州兵跟着逃了——这样干的人只有寥寥数人,因为黄忠派出了一支骑兵,专管聚拢那些残兵,以及射杀逃兵。
在亲眼看见自己的同袍被督战官射杀后,那些荆州兵从短暂的骚动中清醒过来,专心致志于自己的位置。
庐江兵也渐渐地聚拢过来,黄忠命令将他们也收编进队里,并且要求军官大声向他们公布各种临时军纪,比如不许他们相互交谈,不许他们随便更改位置,甚至他们临时想要便溺也不许出列,直接拉在裤子里就是。
……这条命令虽然有点荒唐和苛刻,但对这些庐江兵来说,还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他们的主帅此刻就是这副模样。
刘勋已经被蔡瑁接到大纛下,并且还得到了一件大氅,将他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他始终没有下车,因为他坚持着要在车上待着,这样可以随时逃走。
他的面部肌肉和嘴唇都因痉挛而不断颤动,眼睛里闪着神经质的光,整个人显得既执拗又绝望,即使被蔡瑁下令送到自己身边来,这位庐江太守仍然是这样一副几近疯狂的神情。
但他自己必然是察觉不到的,他抓住蔡瑁的袖子,神情很是严肃,嘴里却仍然反复着那几个字:
“德珪,我军败了,我军败了,德珪,我军败——”
蔡瑁听不下去了。
“子台放心,若军情有变,我第一个将你送回许城,如何?”
“不,不要许城,”刘勋认真地说道,“我要回皖城。”
蔡瑁环视了周围一圈。
周围的军士都赶紧将目光移开,就好像谁也没听见这句疯话,谁也没见到这个疯人似的。
那些出身地位财富远不如他的士兵在一批接一批地死去。
车夫和亲卫拼死拼活将他从乱军丛中带出。
他们不管是生还是死,进还是退,都源于他的想法,他的愿望,他的命令。
但到了生死关头,他毫不犹豫地逃了,视他们如敝履!
……不,甚至视如敝履都不是最可笑的事!
如果他是一位踏着尸山血海,屹立于中原之巅的枭雄,那些被踩在脚下,化为腐尸白骨的士兵还有最后一个麻痹自己的理由:他的确是值得的。
但现在他们有什么理由麻痹自己吗?
这个宗室出身,位及两千石,住广厦,穿华服的人,就是如此愚蠢,如此短视,如此可鄙!无论人品才学,胆识气度,没有一件事比得过那些身份远不如他的人!
蔡瑁不能杀他!更不能放任他在外面像狗一样,将统帅的脸丢尽!
别说那些收拢回来的庐江兵看到他们的主帅是这幅模样之后不会再尊敬他,哪怕是自己的荆州兵,心中恐怕都要起了疑惑与不满!
这是真正的肉食者鄙!
刘勋什么都不知道,他被裹在皮毛大氅里,熏香与暖烘烘的气息让他得以让自己放空很久的大脑逐渐一点点恢复运作。
那并不足以让他重新变成那个精明又圆滑,矜持又风雅的庐江太守,更不足以令他重新领军,但终于可以让他想一点别的东西。
——比如说他要是死在这里,他有什么需要挂念的。
在今天之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他没考虑过战争会死人,没考虑过自己上战场会死,没考虑过自己死后,家人会怎么样。
他的小儿子被派去广陵了,时时写信过来,日子过得很不错,这很好;
他的大儿子有些击筑弹琴斗鸡走犬的爱好,这不太好;
他以无所出为由,休弃了自己的妻子,其实她是个很贤惠的妇人,每次劝诫他时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他的尸体要如何运回去,他是琅琊人,能归乡安葬吗?那几个孩子都会回来为他守墓吗?
他们会真心实意为他祭奠吗?会奉上他喜欢吃的酒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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