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荆州兵晚上只吃了几块面饼,那东西又硬又韧,好似雨水也泡不软似的,任哪个饥肠辘辘的也没那个好牙口吃到饱足。
但冀州兵夜里是吃过一顿美味佳肴的,营地里做了肉汤,为了驱寒还加了许多姜,扑面而来就是一股辛辣馥郁的香味,再将面饼掰碎了放在汤里,热气腾腾地一起喝下去,五脏六腑都是暖融融的。
他们吃得这样饱,这样好,在这个寒冷的雨夜又有一顶油布帐篷可以遮风避雨,即使队率三令五申要求他们不许睡觉,上眼皮和下眼皮还是抑制不住地碰到一起,打起架来。
“袭营嘛,”那些被队率责骂着又一次醒过来的士兵小声嘀咕,“这样的雨夜,他们怎么来袭营?”
“他们的胆子都吓破了,恐怕连夜就要跑回许城,岂敢再来犯营呢?”
“等明天清晨雨停了,轻骑兵追上去,围了他们,咱们再追便是了!”他们又抱怨起来,“这一夜要是真不睡,明早哪来力气去追人呢!”
帐篷里没有灯火,再如何家大业大的军队也不能给每顶帐篷从夜到白点上几个时辰的灯火。
袭营的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再等一等,天都快亮了。
黑乎乎的帐篷,外面风雨声大作,士兵们努力嘀咕着,坚持着,坚持不住时,再将肩膀靠在自己同伙身上,悄悄地又打起瞌睡来。
甚至军官们巡营时见到这幅情景,都会不以为意。
“咱们的鼓手不是仍在值岗么?”他们说道,“贼军若来,咱们只要击一番鼓,不怕他们不逃走!”
冀州军营中,打瞌睡的越来越多,有些帐篷里已经传出了鼾声,但很快又被外面的风雨声遮住了。
风雨同样也遮住了战鼓声。
有人在慢慢靠近,初时是一两点的火光,后来火光就连城了一条火龙,像是汇聚而成的一条河,在这个狂风呼啸的夜里左摇右晃。
箭塔上兢兢业业的士兵很快看到了这燃烧着的河流,他们立刻大声地喊叫,猛力敲起焦斗!
——敌袭!敌袭!
在冀州军中战鼓隆隆作响的时候,荆州军这一侧的战鼓也敲到了第三通!
荆州兵对蔡瑁的印象是很模糊的。
那是个风度翩翩的贵人,很文雅,很高贵,举手投足,看人的目光,都有出身家世自带的味道,他面对刘备时笑得很恭敬,面对陆廉时笑得很随和,哪怕是一个猪猡般无能的刘勋,他也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但他见到士卒时是不笑的。
他矜持,且高高在上。
……这好像也没什么毛病,贵人和他们这些尘埃里的兵卒永远不是一种人。
荆州兵对黄忠的印象是很深的。
这是个老革,吃喝跟他们差不多,平时都穿着需要缝缝补补的旧衣,战时都着修补过多次的铠甲;闲下来他们成群结队去吃肉,也能在小摊那里看到他们的黄将军盘腿坐在草席上,很耐心地等人家的煎肉。
他也有军官的威严,在营中也会严厉地责罚违反军纪的士兵,但他不是天生的贵人,而是那种出身寒微,靠着战绩一步步升上去的那种人。
他现在跑起来了。
士兵们紧紧地跟着他,看着他将腰弯下,他们也将腰弯下。
他举起了藤牌,他们也跟着举起藤牌。
对面混乱的战鼓声中,有稀稀落落的箭雨过来,黄忠的脚步停都没停!
他们咬紧牙关,也没有因为箭雨而停下脚步!
当黄忠躲过两杆长·矛,猛地踩上辎车,一跃而起,将环首刀插·进迎面而来的矛手胸腔里时,他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战吼!
那是陷阱!
是猎人为猎物准备的陷阱!
可是天下就有这样的猛兽,一头撞进来不说,甚至能够用怒吼唤醒整座山谷的同族!让它们争先恐后地冲过来,用寒光凛冽的尖牙和利爪挑战猎手的权威!
整座营寨仿佛沸釜一般,挣扎着,咆哮着,沸腾着,到处都是荆州兵和西凉兵,甚至其中也有庐江兵的身影,他们好像一夜之间被什么东西附体,变得狰狞而疯狂,再不是那个白日里仓皇逃窜的他们了!
“弩手何在!”高干在大声地下达命令,“放箭!放箭!”
阵阵弩机绞紧的声音在战鼓与金钲,战吼与哀鸣间混杂而起。
那个冲在第一排,浑身上下已经被血染红,被雨浇透的大汉听到了,却连头都没回。
“我今不畏死!尔等又有何惧!”他吼道,“必克!”
“必克!”
“必克!”
士兵们用震天的吼声回应了他!
他们不会回头!不会退缩!
他们的将军在最前面,他们什么都不必怕!
箭雨落下了一波,有人倒下,后面的人很快跟了上去。
他们似乎已经不再畏惧第二波,第三波箭雨。
可是这样昏暗混乱的雨夜里,弩手想要再次装填弩·矢,再次发射,本来就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
骑兵们在忙忙地披甲上马,他们原以为今晚只需要营地两侧的士兵合拢围剿,便可大功告成,没想到竟然有了这样的变化。
他的士兵在悄悄后退,甚至身边的亲卫也在劝他赶紧上马,以备不测。
高干也没有想到,他哑然地望着这一幕,嘴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想说点什么——怎么会这样呢?一名武将的匹夫之勇,怎么会给士兵带来这样大的激励呢?
他那样迷茫,他身边的荀谌并没有给他解答,而是叹了一口气。
战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
第496章
没有人喜欢在夜雨里作战,尤其还起了这样大的风。
与人搏杀拼斗是天底下最辛苦的事,如果太阳还挂在天上,哪怕是严冬腊月,士兵们也会在厮杀时渐渐额头泛起汗珠,至于天气炎热时,更是打完一场仗,浑身上下就像是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
但在初冬的夜雨中打仗很不一样。
他们的手渐渐发僵,他脚步也变得迟缓,雨水落在脸上,渐渐起了刀一样又细又快的锋刃,细细地割。
雨水不会只落在某一方的身上,风也不会只钻进某一方的衣袖中,因此双方士兵都是一样的感受。
他们都会摔倒,都会发抖,都在咬牙强撑。
荆州军突入中军,冀州军便在两翼拦截,近了用长·矛,远了用重弩。
夜那么黑,火光那么暗。
手指的僵硬与麻木一路向上,挥舞长·矛的姿态不那么流畅了;
脚掌上传来的阵阵寒意化为更加沉重的禁锢,向前拦截敌军的步履也不那么轻盈了。
军官在大声叱骂,他们是应当更努力些,更勇猛些的。
可是火把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想看清眼前的敌军,再将兵器捅上去就很不容易。
那些敌人影影绰绰,摇摇晃晃,忽然一下变大了,像是已经到了他们的眼前,忽然一下又离远了,像是已经逃到夜空尽头,天与地的界线上。
他们的头颅扭曲了,四肢扭曲了,就连手里的兵刃也扭曲了,在火光中泛着绮丽的色彩。
就连战鼓声也因为下雨天,鼓皮受潮而变得怪诞起来。
不像战场,倒像很远很远以前,凡人还在与神魔争斗时,那些骑着熊,骑着虎,身上插满羽毛,行动间带起滚滚雷鸣的英雄重新又回到了这片大地上。
他们到底在和谁打仗?
冀州军这样想着想着,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向后撤去。
不过数里之外就是他们的营寨,坚不可摧,防范森严。
那里有丈余高的栅栏,风也刮不进;有连成片的帐篷,雨也洒不进;那里还有无数支火把,光照天地。到了那里,他们就再也不必陷入这样黑暗又困苦的境况中,而是可以一心一意地战斗至死。
冀州军的这种变化被黄忠察觉到了,也被他身边的亲随察觉到了。
“将军,他们败了!”他们欢喜得快要哭出来,凑在他身边,一迭声地大声嚷道,“咱们追上去吗?!”
黄忠没有回头。
但张绣也很快冲了上来,咆哮着,叫嚣着,举起手中的短戟,准备乘胜追击时,黄忠不得不阻止了他。
“他们没有败,”黄忠说,“咱们也不能追。”
那个西凉武将恶狠狠地看着他,“他们杀了我近半儿郎,我为何不能将他们——”
“再追下去,剩下的儿郎也要冻死了。”黄忠说。
对面那些弩手看不清自己的弩矢发射出去,到底杀死了多少人;
荆州兵看不清除了自己身边之外,到底有多少同袍被射死;
他们都是一样的糊涂,区别是冀州兵靠着训练有素撑着阵型,荆州兵靠着将军身先士卒撑着士气;
但再这么继续追下去,这些从南边过来,不惯这种天气的士兵就要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他们的神志刚开始可能还是清醒的,但会越来越混沌模糊;他们的四肢则渐渐不受控制,直至最后完全地瘫软在地上,无法动弹。
等到天亮时,这些军官身边将不再有同他们并肩作战的士兵,只有满地濒死的伤员。
黄忠虽然不懂什么叫“失温”,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威胁。
他的士兵们步履开始蹒跚,握着武器的手也抖个不停。
他们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战斗的火光——被人数远不足他们的敌人追击围剿,这是什么样的耻辱啊!
即使在此刻,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击退了敌军的包围,那些冀州军仍然是想来就来,想撤就撤!
这种屈辱驱使着他们不断地哀求自己的统帅,“咱们再追一段!再追一段!”
“只要咱们跟得紧,他们就算进营,也要留下许多人在外!为我鱼肉!”
“将军!将军不想建功立业吗!”
黄忠抬起头,望了望天。
乌云仍然严丝合缝地将天空遮蔽住,没有一丝天光从东面透过来。
火光忽明忽暗,照着那些人冻得发青的脸。
他一瞬间想告诉自己,不如听他们的,领兵再冲一阵,说不定冀州人也是强弩之末,再冲一阵,他们就溃散了!
他怕什么!他只是一个三百石的小小偏将,输了,不值一提;赢了,或许真能在史书上写下一笔!他已过不惑之年,从来没有建立过什么功勋,这场仗之后,恐怕也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他这一辈子,他这一辈子!他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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