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偶尔夜深人静时,刘琰也会扪心自问:除了很早便跟在主公身边之外,他做过什么事,立过什么功吗?主公给他禄米,又频频赏赐他许多东西,这些不是早就已经超出他应得的了?
他是没有什么本事的,若是强要出头,无论是领一个文职,还是领兵上阵,下场不过傅士仁那般罢了。
但这个想法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这令他感到痛苦。
人人都明白要有自知之明,但这种品德却是最令人痛苦的——谁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庸才呢?
尤其他睡在熏过香的丝绸被褥里,身下是工匠精雕细琢的木榻,旁边还有美貌而柔顺的姬妾,这一切都在冬夜里为他提供温柔的暖意。
这些东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都是他的出身、风度、好口才、以及主公待他的君臣情谊换来的。
陆廉享受过这些吗?关羽享受过这些吗?他难道没听说,那个杀猪出身的妇人在军营中吃的是与士兵一般的稗子饭?
她有什么资格与他相提并论!
这种混沌又恶意的想法驱逐了他头脑中最后一丝清明。
而且仿佛是佐证一般,有高明之士派人送来了情真意切的书信。
他终究是不会被埋没的。
“将军不明白刘琰的心思,这很好。”贾诩说道。
张绣皱起眉,“请先生赐教?”
贾诩又舀了一勺汤,慢慢地吹了吹。
“世人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却不知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聪明人?不过是且作聪明罢了,似这等尔虞我诈之事,将军只要一心想着自己是个笨人,便可保平安。”
张绣愣愣地看着贾诩喝了那勺汤,赶紧继续问。
“那刘琰呢?”
“他不比将军聪明,却自比聪明人,殊不知真聪明的人早将他看透,做了香饵哪!”
“何人……何人这般高明?”张绣冥思苦想一番,冷不丁蹦出一个人名,“陆廉?”
贾诩脸上的轻松惬意突然消失了一瞬。
“她不是聪明人,但也不愚笨。”他说,“她是另一种人。”
“哪一种?”
贾诩陷入了沉思。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聪明人在下棋,愚笨人浑浑噩噩地作了棋子。
还有些人在旁边做自己的事,可能在种菜浇园,可能在杀猪放血,可能在拎着个破锅梆梆地敲,反正她大概是看不明白这棋局的。
但不管她看不看得明白,只要下棋的人打扰到她,她就可能牵过一旁的马,骑上去,然后一蹄子踩翻棋盘,再在下棋的人脸上盖几个蹄印,扬长而去。
……陆廉大概就是这种人。
诸葛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聪明人,但他收到信的时候,短暂地懵了。
小陆将军不善文采,不精笔墨,却很擅长列出条件。
她的条件大致是这样的:
木柄要长,长柄才能与骑兵拉开距离;
兵刃要厚,薄刃的比如剑或环首刀没有冲击力,也就剁不动马腿;
虽然要厚,但整体重量要控制住,太重了拎不动;
一击不成,要立刻能改变战术,用钩子钩住马腿或马铠,能绊一跤也不亏;
工艺要精,对战的是袁绍最珍贵的马铠兵,不能偷工减料;
时间要快,能十天就不要拖到半个月,当然如果小先生有办法,三天也行;
成本要低,没什么可说的,青州很穷。
这是陆辞玉将军的亲笔信,很难得。
她离开青州这么久,写信回来的次数寥寥,大半是给田豫的,小半是给自家那几个姊妹和子侄的。
给叔父的信,一封也没有过。
虽然给他写信也很令他感到惊喜,但诸葛亮还是感到了一阵委屈。
他不知道将军心里的他到底是什么形象,就像以前她见到他时,总用那种莫名其妙的热情目光看他,也让他很忐忑。
现在捧着这封信,诸葛亮更加确定将军对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了。
……就算他才学出众,聪明过人,这东西想尽快做出来也很不容易吧!
……况且“三天”是个什么期限?!这么一批军械怎么三天做出来啊!
太离谱了吧!
李二抱着学宫送来的书籍,哼唧哼唧地走进院子时,正看到小先生坐在那里发呆。
自袁绍开战后,小先生因为时常要去验看工匠打出来的铠甲武器,因此将居所搬到了铁官附近,隔壁就是工匠的作坊,这边吵是有点吵,但冬天比别处更暖和些。
……但坐在窗下的小先生无端让李二感到了萧瑟。
“先生?”
诸葛小先生转过头来,看着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无事,”他说,“将规矩与大尺为我寻来,还有,令工官也来一趟。”
“先生,今日休沐啊。”
“劳你关心,”小先生说,“我不累。”
“……先生不累,工官也休沐了啊!”
小先生将拳头攥紧了,于是李二忽然有点害怕,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是哪个糟心的上官在休沐日给小先生派了活。
若是被他知道了,李二气呼呼地想,这样刻薄的上官,正该悄悄套麻袋打一顿!
第505章
有民夫自那座击退了刘勋蔡瑁张绣联军的营寨前缓缓走过。
他们在土路上走得很小心,偶尔会抬起脚看看地下,时不时还会看看两侧在秋冬季已经渐渐干涸,并且坚硬的土地。
有很长的枯草一片片俯倒在那里,像垂死者的头发一样,明明已经死在了这个冬季,寒风一来,却还轻轻地拂动。
那里是有很多宝贝的,民夫们又贪婪地望了一眼。
他们在那里找到过很多死去南兵的尸体,那些尸体的头颅或是耳鼻通常会被士兵割下,用以带回营去计功,他们的兵器也会被收集后统一上缴,但除此之外,他们身上能入冀州兵眼里的东西就很少了。
比如那些破烂的衣服和鞋子,士卒是不愿意要的,就便宜给了民夫们;
再比如衣服里面缝的小口袋中,还揣着几枚钱,几块饼,士卒们也不会在意,一并被民夫们捡走;
还有那些南兵偷偷带在身上的香囊,里面还装了一缕青丝,用一根崭新的红绳系了,青丝他们是不要的,但那只香囊,那根头绳,都可以带回家给妻女用啊,民夫们也笑纳了;
尤其打扫战场是个很麻烦的活计,你不知道那些四散的南兵逃到哪里,收了多重的伤,迷了多久的路,挨了几天的饿,最后才凄惨死去,因此也就不知道在哪里会发现这样的惊喜。
他们就是靠着这样的惊喜来多加几件衣服,好尽量保证自己不会在这个严苛的冬季里冻死。
忽然就有民夫小声叫嚷了一句,趁着队率没注意,从队伍里匆匆跑了出去。
有人拉了拉同伴的袖子,羡慕又嫉妒地望向他。
——那里前几日不是搜过么?
——别说是那片地,就是泥里咱们也倔过三尺啊!
——我看他是断然摸不到什么的!
他们这样小声嘀咕着,突然又收声了。
因为那个机灵鬼已经弯着腰,匆匆跑回了队伍里,腰间还别着一面破旗!
“就这面旗!”民夫得意洋洋地说道,“够我裁一件衣服!”
这还是一面染了色的旗!若真拿来裁成衣服,穿在身上,不知道有多威风!
他是看不懂那上面的红云代表了什么的,就算看懂了,也不会觉得将一位大汉郡守的旗帜拿来制成衣服是一件多么浪费的事,他原本是可以拿着那面旗去领赏的!
……当然,赏赐不会太多,因为冀州人也不太看得起那面旗帜的主人就是了。
有仆役在收拾帐篷。
这座朴素而精雅的帐篷里没有什么金玉制成的装饰物,只有许多书籍。
竹简少,纸张多——而这又不动声色地显示出这位主人的尊贵了,因为纸张与印刷术才刚刚时兴,他带在行李中的这许多书明显不是印出来的,而是那些读书识字的仆役为他抄写的。
但荀谌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他只觉得整理行囊很麻烦,即使他全程不动手,只看着仆役们忙碌,到了暮时,还是令他感到十分疲累。
这种疲累一直持续到了高干请他同进晡食时,并且因为显示在脸上而被对方关切地慰问了。
“友若这些时日以来殚精竭虑,出谋献策,极耗心力,”高干殷勤地示意仆役为他斟酒,“当努力加餐,珍重身体才是啊。”
荀谌微笑着摇摇头,“我哪里称得上殚精竭虑之评呢?”
“可是又瞒着我,”高干大声说道,“我可不比旁人的!”
荀谌微微皱了皱眉。
“元才既如此说,”他复又笑道,“可戳穿我否?”
“我听鄄城近日有人传言,刘备身边亲近之人弃暗投明,悄悄以书信往来哪!”高干嚷道,“此必是友若手笔!”
这位俊美的青年文士又皱了皱眉,“亲近之人?哪一位?”
“友若这般明知故问!”高干道,“正是刘备的从事,刘琰刘威硕啊!”
荀谌抬起眼睛,轻轻地看了这位同袍一眼,那张端正的脸上露出了十足的轻蔑。
“当初为结亲之事,我曾出访下邳,见过那人一面。”
“如何?”
“既无胆量,又无谋断,”荀谌嗤笑道,“若我当真有心使此计,断然也轮不到他。”
对面那个相貌肖似袁绍的气派男人失望了,但还是很快找到了一个新的切入点。
“友若眼量既如此高,若真设此计,该写信与谁?”他笑道,“陆廉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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