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荀谌摇摇头,“不可。”
“……为何?”
“其志甚坚,名爵利禄皆不能动。”
“利禄不能动,这三百马铠兵,能不能动?”
仆役抱起酒壶,赤红如血的酒液缓缓而出,落进墨绿色的玉杯中,波纹层层荡开,碰壁后又立刻聚拢,凝成一滴血珠,自美酒中飞溅起,又在那一瞬隐进波纹中不见。
高干伸手去拿起酒杯,脸上的轻佻也不见了,换上的是另一种隐隐藏着杀气的神情。
荀谌看着他的脸,有些怅然。
“她那样执拗之人,若要动其心志,唯死而已。”
这样一个坚定的陆廉,正在一片山坳后的树林里打转。
风很冷,别说树林里渺无人烟,附近方圆几里都是没有人烟的。
只有她自己在这里溜达,身上也只带了一根长·矛。
在她能胜任的所有职业里,“将军”是她最不喜欢的一种。
她觉得她是可以干很多种工作的,比如说现在,她会时不时翻一翻落叶下面,闻闻某些像土块的东西的新鲜程度,再从身旁的树木痕迹上判断出她想找的这东西大概的轮廓。
如果现在是春天,她就不需要这么麻烦,只要看一看嫩叶是从多高往下被吃,吃了多少,就能知道她的猎物大概身量如何,是不是常在附近出没。
她要是当猎户,陆悬鱼想,那也能把日子过得很不错啊!
太阳渐渐有些西斜,身影也渐渐拉长,有风自丛林深处卷起无数枯叶。
她猛地回头,正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向她扑了过来!
她握紧了手里的木棍,坚定地迎了上去!
这是一场大战!一场力量与胆魄,决心与实力的大战!
……张辽骑着马转进这片山坳时,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她。
……因为咆哮与哀鸣真的是传了很远很远,即使不看也能猜到那东西的身量有多庞大了。
战马有些迟疑,但他迅速地安抚了它,并且顺着声音继续向前,最后找到了那片空地。
她附近的十几棵树东倒西歪,还有几棵小树已经倒下了。
到处都是血迹。
陆悬鱼的头巾不知道哪里去了,有几绺头发在风中飘起来,因此显得她不同以往的狼狈。
她手上没有什么弓箭,只有一根长·矛,正紧握着它,凛然立在那里。
离她不远处也已经有了一头熊的尸体,但她的战斗还没结束。
还有一头身形壮硕的黑熊正向她而来!
张辽感觉自己在那一瞬间压根没动脑子,本能地就拎起马槊,一夹马腹!
战马一声嘶鸣,准备冲向那头猛兽!
……然后突然又被他勒住了缰绳。
陆悬鱼的矛没有戳向那头熊的上半身,而是躬身对着下面的熊掌戳了过去!
他骑在马上,谨慎地在一旁看。
第一次准头不是太够用,她扎偏了;
第二次准头够用,但用力还是有点欠火候;
这个角度确实有点刁钻,不练练很难成功;
直看到第二头熊吃了痛准备逃走,被她掷出矛去,钉在地上,张辽才终于上前来。
“你要练砍马腿,也不是这个练法。”
“这东西不比战马更凶么?”
“……这倒也未必,”张辽说道,“这畜生只有自己,马背上还有个骑兵呢。”
陆悬鱼跑来杀熊其实也不全是为了砍马腿。
现在已经进了农历十一月份,按说已经是寒冬,熊罴都该冬眠了。
但几里外的村庄不仅遇到过熊,还有小孩子被熊给叼了吃了,吃还不止吃一个,甚至常常地跑来吃。
里吏带着壮丁进山搜寻过两次,没有什么结果,个头再大的猛兽也不会和成群结队的人类对抗。
于是正四处找目标练练砍马腿技巧的陆悬鱼就留心跑过来了。
张辽还是不明白,“都这个时节了,如何还有熊罴?”
“食物充足,不舍得冬眠。”她说。
“……食物哪里充足?”
她拔·出矛,轻轻踢了那畜生一脚,“你猜?”
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有死人,还有许多仓惶躲进山里,却不知该如何求生的人。
什么东西吃不饱呢?
即使如此,这样一点小事也轮不到她这种位高权重的将军亲身涉险啊。
但这个问题张辽没问出来,他换了一个方向。
“辞玉为帅,当号令三军,自有宿将冲锋陷阵,不必担心马铠军之事。”
他们牵着马,踩着落叶,慢慢往外走,有村民在几里外等着信。
“我用宿将,”她问,“什么样的宿将能不死呢?”
张辽皱起眉,“丈夫生世,不过马革裹尸而已,死有何惧!”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
“死为什么不值得惧怕呢?”
她似乎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被什么事所困扰。
但当她终于开口时,讲的是一件令张辽感到陌生的事。
“我有一个朋友,”她说,“你不曾见过,但它的确是助我良多的……”
第506章
她曾有一个朋友,助她良多,他却从来没见过。
……这多少有点超出张辽的理解范围。
因为他们俩相识已有十年了,初见她时,她还是个肉贩家的帮佣,谈不上需要什么谋略与决断。
但她口中的那位朋友却确确实实提醒过她,开导过她,并且在她这一路上帮了她许多事。
当她这样同他说起时,他们已经离了那片山林,走在了土路上。
那几缕散落下来的头发飘在她的面颊旁,他频频侧目过几次,她才恍然察觉,随手将它们挽上去。
她就是一边走一边做着这样需要分一点心的事,若是寻常人,一定要停下来才能将头发缠绕明白,若是士人,更是不仅要停下,还要寻一面镜子照一照,没有镜子,有一条溪流也能凑合一下,正一正衣冠。
衣冠正了,才能身正心正——长辈与圣贤,不都是这样训导的吗?
但她似乎根本不在乎衣冠要不要端正体面。
她的手指很灵活,就是那样随便地缠绕了一下,将几缕青丝固定在头带下面,就算完事了。
脚步没有半分停歇。
她还在讲着那位故友的事。
她那位故友很厉害,她强调了一下。
张辽的目光看着前方,但也时不时偷偷用余光看看她,“有多厉害?”
“就是很厉害。”
他试探性地问一句,“比我如何?”
她想了想,“文远之悍勇,当世鲜有人能匹敌。”
张辽的嘴角忍不住就翘起来了。
“但它不同,”她说,“此世无有能当它者。”
张辽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很淡定,但里面透着一丝不自然。
“这样豪杰,我却不曾见过,”他问道,“难道连名字也未听过?”
她又犹豫一会儿,“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它也不算什么豪杰。”
“……这般悍勇,如何称不上豪杰?”
“它不是个好东西呐。”她很自然地说道,忽然话音又变高了,“下坡路,当心点儿!当心点儿!”
张辽赶紧从那个趔趄中恢复了身形。
“文远长年累月马上作战,”她很不见外地批评道,“连路也不会走了!”
路也不会走的张辽很是羞愧,他实在不该听了那一句批评后吓了一跳,以至没当心脚下的。
……但什么样的勇士,还是挚友,能在悬鱼身边混到这个地步?
要知道她虽说领兵打仗时严苛些,可平日里是最木讷不过,宽厚不过的一个人啊!市井泼妇指着鼻子骂都不会发怒的这么一位女郎,那位“故友”得做了多过分的事才会被她不当人的骂!
她既不愿说出他的姓名和去向,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做了什么令辞玉伤心的事吗?”
“它要我做一个我不愿的选择。”
炊烟渐渐从远方的村落间升起来了。
“我若借了它的力,”她说,“天下不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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