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蒿里茫茫
张辽猛地转过头看向她。
这句话有些荒诞了。
因为他看不出什么人能当得起这句评语。
但这句话是陆悬鱼说出来的,它变得莫名可信。
而她说出这句话时,神情却丝毫没有骄傲与睥睨,她的眼帘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那张平静的脸对着寒风,无端显出一股寒意。
“有我在,”张辽说道,“还有子义国让,有云长翼德,还有子龙将军……勠力同心,何愁天下不定!”
已经到村口了。
早有村民跑了出来,中断了这场对话,他们小心翼翼问起有没有寻到那头熊,有没有打死它,打死了?那太好了!
更多的村民点起了火把,带上各种家伙,准备连夜进山,将那两头畜生就地分尸,一家一块地带回来。真正完成食其肉寝其皮的报仇。
她耐心地告诉他们那两头熊死在什么地方,这条路要怎么走。
她没有再继续说起那位挚友,她只是在回城时偶尔出一下神,就好像自那个小村庄到许城不是只有一条路,而是两条。
——带领兵卒攻破马铠军的武将可以有很多,不管选谁,都是其中的第一条路;
她的那位“挚友”似乎变成了第二条路。
但在她的眼睛里,这两条路都令她感到痛苦。
而在刘琰眼里,两条路都很美好。
那封信不是凭空出现在他家门前的,而是有人悄悄将信递给了他的心腹。
据说送信的人穿着很是破落,衣衫褴褛的模样与街头任何一个流民都无不同,但他言行举止却丝毫不似黔首。
那人身材高大,面目端正,举止进退有度,称得上彬彬有礼,心腹不仅如实地告知了刘琰,还特地闻了闻那封信。
“主君,这信香得紧!莫不是个女郎所写!”
刘琰嗤之以鼻,“你岂不闻颍川士族风雅,其中尤以荀彧甚,因此有坐席三日香的美谈!这必是哪一户阀阅世家行事低调,悄悄送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拆开信看了一眼,而后神情大变。
“速出!”他嚷道,“守在外面,不许旁人前来搅扰!”
写信人的心思算不上高明,更称不上精巧。
因为没有一名身份地位都明晰的使者当面与刘琰谈判,他怎么能相信这封信真的是荀谌所写呢?这如果是个骗局呢?即使不是骗局,信里暗示的一切好处都只在纸面上,而刘琰是真真要拿脑袋去搏这份富贵的,他怎么敢呢?
如果这是一个愚笨鲁钝之人,他绝不敢下这样的决断,而是会惊慌失措地拿着这一纸书信去寻主公,剖明自己。
但刘琰是一个聪明人,他仔仔细细地读完那封信,白天读完,夜里又特地不令美姬前来侍奉,而是凑到灯前,反复又读了许多遍。
那字里行间,句句都写在了他的心坎上。
——青徐世家多已暗投袁公,唯有他不曾去投,这不是摆明了他才是最忠诚的那一个人吗?
——他这样的忠臣在刘备身边,刘备却不知爱惜,不曾委以重任,可称明珠暗投!河北多少有识之士为他扼腕叹息哪!
——若是有他襄助袁公一臂之力,天下不足平!
刘琰下定了决心。
今天不是他主动,而是刘勋主动的。
这位同样也是刘氏宗亲,但怯懦又愚笨的形象已经广为人知,刘琰本来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但想一想这三家里,他去拜访张绣时,张绣一声不吭;他去拜访蔡瑁时,蔡瑁打哈哈;只有刘勋一个特别热情,刘琰说上句,他就立刻接下句,乖巧得像个二百多斤的胖子。
从这个人下手也好,他虽损兵折将,好歹还有个大郡为援,到时候若是登高一呼,再苦一苦百姓,说不定又能拉出万余庐江兵来。
今天的刘勋气色好极了。
他殷勤地拿出了许多种珍馐来款待这位来客,尊崇之意溢于言表。
“子台如此,”刘琰笑道,“实在是太过了。”
“若是旁人来,的确太过,”刘勋殷勤地为他斟了一点酒,“威硕却不比旁人哪!”
刘琰摸摸胡须,“主公麾下,名将如星,哪一位不比我更贵重?我若信此言,岂不轻狂之至?”
“他们,”刘勋轻轻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出身寒微,不堪大用,玄德贤弟偏重用那般卑贱之徒,却不知他们未受圣贤书,一朝得势便不知进退!诚为天下耻笑!”
面前这位汉室宗亲皱皱眉,“唉,我也常劝主公……”
“若无威硕进匡正之言,还不知汉室江山将来要成何模样哪!”刘勋大声道,“为江山社稷,也该整备酒席,谢一谢威硕!”
刘琰的眉头又展开了。
刘勋举起酒盏递给他,酒液清冽,入口芬芳,自喉咙而下,真是顺意极了。
——就像这番话语一样。
两个人都是汉室宗亲,都对刘备有些不满,这个话先是起了一个头,渐渐就深入下去了。
袁绍若是败了,这天下还有人能阻止刘备吗?
不能够呀。
那天子怎么办呢?
这是个难题。
唉,唉,刘备虽然是主公,但陛下才是大汉的天子啊!想到这里,谁不担忧呢?
当初袁太傅一心扶保江山,怎么能想到会有今天哪!
其实说起来,袁公不是也说了,他此番起兵,实是为了救天子于水火?
而今真伪难辨,忠奸谁能知晓呢?
……可是就刘备重用关张陆赵那群人的行径,哪有一点人君之相?
话说到这里时,二人都已酒酣耳热。
刘勋含着眼泪,握住了自家兄弟的手,“当日席间威硕所劝之良言,我句句都记在心里,可怜我那数千儿郎,皆因陆廉而不得归乡哪!”
刘琰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兄欲报此仇否?”
那位庐江太守的眼睛里突然迸射出仇恨的精光!
“威硕可有高明之策授我?!”
刘琰不语,轻轻地瞥了一眼门口侍奉的仆役,刘勋恍然大悟。
“你们且下去!”
当刘勋看完那封信后,如刘琰所料,他神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怒或是愤慨。
他根本对刘备就没有什么情谊,刘琰心想,袁公南联刘勋刘表,共同对抗刘备,这是多么正确又多么明智的谋断!任何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但刘勋确实犹豫了。
“庐江势单力薄,我……”
刘琰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若是再加上刘表刘景升呢?”
胖子大吃一惊,“他!他也……”
刘琰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刘勋又一次回握了刘琰的手,“我愿助诸位一臂之力!”
刘表那样的老滑头怎么可能明确表态呢?甚至要蔡瑁表态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但刘琰觉得,现在不难了。
因为他已经成功拉拢到了刘勋,并且获得了保证,如果刘表出兵,他也愿意再征发一次庐江兵,齐心协力,共伐刘备!
得到这个承诺的刘琰感觉浑身轻飘飘地,他甚至在上了轺车,出了刘勋的营地,准备回城的时候又改变了一次主意,决定将自己的效率再提升一点。
“去荆州军的营地,”他得意洋洋地吩咐车夫,“我要去拜访蔡德珪!”
这华美的马车自辕门而出的时候,刘勋一直殷勤地伸脖子注视着那两道车辙上翻滚起的烟尘,他的心很急,但还是耐心等那辆马车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后,才大声吩咐下人。
“备车!备车!”
有车夫跑来,“主君欲何往?可是要去蔡——”
“愚货!蔡什么蔡!”刘勋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快送我进城!我要见刘使君!”
第507章
刘勋往县府奔时,刘备正低着头在那里做手工活,当然他现在不织席了,也不编草鞋了,他打个绦子。
手边有几条颜色各异的线,其中还有一条金线,在一众赤橙黄绿青蓝紫里很是夺目,刘备时不时将那条线拿起来对着绦子比一比,又觉得太突兀了些,不够雅致,再重新将它放下。
他心里琢磨事的时候,常常会这么干,平复一下情绪,但这个爱好毕竟有点望之不似人君的嫌疑,因此刘备在做手工活时也很谨慎,总会竖起耳朵,防止意外发生。
因此当这位被狂奔的马车颠得快要将心肝脾肺都吐出来的庐江太守终于到达门口,被人搀下车,再缓一口气,慢慢地向着府内挪动,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台阶下时,刘备已经将做了一半的手工活都收起来,笑呵呵地出来迎接他了。
……但即使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见了刘勋这幅模样也还是吓了一跳。
那张胖脸惨白惨白的,寒冬腊月,额头上却滚满了汗珠,与一路的灰尘和在一处,又狼狈,又凄惨。
“子台兄!”刘备惊呼道,“莫非出了什么事!”
刘勋上前捉住了他的手,紧紧的,一刻也不能放松,他那两只明明在圆脸上存在感很小,偏此刻又奋发图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玄德公,我……我有……有心腹事……告知!”
两旁有仆役上前,想要搀一把刘勋,他明明看着好像虚弱得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却突然又有了力气,肩膀微微一晃便将仆役晃开。
于是刘备心里有底了,他很是亲切地半扶半搀,将这位宗室兄弟带进了正室。
仆役收到他的眼色,撤出去前不忘将门关严。
刘勋喝了两杯水,感觉自己终于恢复了过来。
刚刚他来这一路,马车的确有几次颠簸幅度大了些,车夫虽然觉得还稳,但对刘勋来说真是一辈子没吃过的苦,颠得他昏头涨脑,现在稳稳地坐在刘备对面,屁股下的毛毯也暖融融的,但他还是觉得整个圆滚滚的身体都如江河里的一叶扁舟,忽忽悠悠地飘来荡去。
虽然吃了这样的苦,但正事是不能耽搁的,刘琰背主的谋划,袖子里那封信,以及张绣蔡瑁有可能的叛变,桩桩件件,他都得说清楚了!
他就这样情真意切地说着,刘备就那样听着。
刘备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已经不算年轻了,鬓边有了几根银丝,气度也越发沉稳,靠在凭几上,不说,也不动,只是静静地听他讲。
那双眼睛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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