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朝朝
她打量着薛然额上滚落的汗珠,看他眼神几乎和入定了一般死死定在前方,心下赞许。
姜锦在打量薛然,裴临却是一直在看她,只是她扭过了脑袋,他充其量只能观赏到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这边等薛然扎完马步耽误了一会儿,待姜锦和裴临一道,把薛然送回她家去之后,再一转身,忽然发现门外有一道幽怨的身影。
“这么晚还不来,难道是要爽约不成?”崔望轩驾着马,怨妇般从转角走来。
又是他。
裴临心平气和地等姜锦先开口。
果然,姜锦翻了个白眼,道:“耽搁了一会儿罢了,走吧。”
三人诡异地同行前往酒楼,姜锦被夹在中间也不尴尬,倒是崔望轩的碎嘴还是没停。
“啧,你们刚刚还真像一家三口,还带着个娃儿。”
闻言,裴临动作一滞。
和碎嘴子相处,姜锦嘴上也有些没遮没拦,“别,我和裴校尉可真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孩儿。”
生死大事都经历过了,从前的那些小龃龉便也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私底下崔望轩找过裴临道歉,裴临态度冷淡,倒也没再说什么。
其实真要说起来,裴临未必不觉得那次粗陋的陷害是一件好事。
至少……
他瞥了一眼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的姜锦。
至少叫他知道了,她确实是担心着他的。
骑马几步路的功夫,酒楼便到了。都是粗人,也不讲什么私隐,直接在大堂要了一桌酒菜。
宋子显还有其他几个人已经喝上了,就等人来全了动筷。
今日的崔望轩格外兴奋,他之前作战有功也受了擢升,此时多灌了点马尿醉意上头,一脚踩在长凳上,举杯高喊道:“今晚小爷我请!”
旁边人哄笑,七嘴八舌地开口啐他。
“真了不得,不晓得受了多少赏哦!”
“崔望轩,你可得说到做到啊!”
宋子显瞄了一眼正在吃瓜看戏的姜锦,又瞄了一眼她旁边插着手的裴临,心下感叹。
哎,这事闹的。
每个人性格不同,有的人伤心了呢,反而还会来劲,用夸张的声势掩盖。崔望轩显然就在此列。
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有人继续起哄,撺掇崔望轩道:“哎呀崔兄弟,你手头既宽裕,牌九还是骰盅,你选一个吧!小二——”
虽然说禁赌,但一桌人之间赌得不大,客人要这些东西,小二还是会给的。
店小二端着一盘骰盅来了,姜锦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眼神就已经下意识飘了过去。
这辈子忍到今天还没破戒,她实在是心痒痒手也痒痒。
瞧见她的眼神,裴临微微勾起了唇角。
互通心意后,尽管与她的相处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的改变,但他至少不必再强行压制相处时这一点雀跃。
亦不必担心她回头,撞见他的眼神。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裴临想。
崔望轩和小二大声耳语:“塞他们手里!今天酒桌就是战场,谁都别想下来!”
末了,他挠挠头,看着姜锦,朝小二补充一句:“对了,这位娘子除外,不要给她骰盅。”
人总是追求感官上的刺激,桌上原本就热闹的气氛更是喧腾。
裴临话少,但也不是哑巴,他看着姜锦眼巴巴的眼神,心下觉得又好笑又可爱,在热闹的气氛感召之下,没忍住说了句玩笑话。
“博戏之道,姜校尉可是个中好手,这是怕给了她骰盅,叫她把彩头全赢了过去?”
席间气氛本正热络,划拳的划拳、摇骰子的摇骰子,可裴临这边话音还没落,桌上所有人便都停了动作,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他。
气氛骤变,裴临抬眼,挟着酒杯的手一顿。
崔望轩先是一愣,既而弱弱开口道:“裴校尉,你在说什么啊?姜校尉她从来不赌钱的,营中的大家都是知道的。”
被夹在指间的酒杯骤然翻覆。
裴临愕然。
他缓缓偏头,对上身侧姜锦的眼神。
这一瞬间,他才知道,什么叫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
? 第57章 (修+补)
她的目光沉静而疏离, 像岁尾封冻的冰层下、仍在汩汩而行的河水。
姜锦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脑海中本不再紧绷的那道弦猝然惊断,耳畔阵阵嗡鸣,裴临神情冷峻紧绷, 颈后却在发寒, 脊背上的冷汗已然浸透衣衫。
前世, 她摇着骰盅能把一桌人赌趴下, 他一时多话,浑然不觉这辈子她有意克制,再未沾染这些东西。
那……
除却前世之人, 谁会说出这样的话?
姜锦的眼神还未偏移,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裴临,戏谑地重复他刚才的话:“博戏之道、个中好手?”
她的唇边犹有笑意,眸间却冷到不能再冷。
只这一瞬,裴临便回过神来。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姜锦缓慢扬起下颌, 眼睫轻垂,就这么傲慢地俯视着他, 一字一顿地说:“此话怎讲呢?裴节度……”
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尾音, 喊了他一声,裴节度。
姜锦收回目光, 低低笑了两声,眼瞳中尽是嘲弄。
好遥远的称呼, 连姜锦将这三个字唤出口, 神色都有一瞬恍惚。
遑论裴临。
酒楼喧杂, 裴临却能听得见自己轰然的心跳,有什么东西, 也正伴随着战鼓般的心跳一点一点垮塌掉。
他怔在离她最近最远的地方, 一言未发, 就像死囚等候铡刀落下。
铡刀没有落下。
姜锦别过了脸去。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神色自若地开口,扯来蹩脚的借口打起圆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裴校尉看我和各位厮混在一起,当然以为我和你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
她很平静,平静到有些诡异。
裴临的心却沉沉坠下。
崔望轩不解,还想再问什么,而他身边的宋子显正在狂扯他的衣袖,教他闭嘴,崔望轩这才干干巴巴地把问句吞回去,道:“啊?好吧……你可还要酒,我叫小二他……”
“不必,”姜锦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难称友善,她说:“我耍不来这些,空坐也无趣,你们继续玩儿,我先走一步。”
崔望轩当然还要留人,旁边的宋子显白眼都快翻上天了,索性直接按下这没眼色的家伙的肩膀,站起来笑道:“姜校尉事忙,先走便罢,我们改日再约。”
姜锦勉勉强强地笑了笑,她强忍住迁怒的冲动,几乎是拂袖而去。
一桌子人面面相觑,裴临眼神黯淡,丢下酒杯追了出去。
已近宵禁,外头夜风呼啸,姜锦顶着风、骑上马,径直往最近的城门奔。
发现裴临重生之后,她固然是愤怒的,可是这样的震怒之中,到底有没有夹杂着一丝重逢的欢喜?她也不清楚。
意识到这一点后,胸口就像堵着一团烧得烈烈作响的火,直把姜锦灼得眼眶泛红,几欲迎风落泪。
城门正要落锁,好在守兵认识她,才得以赶在落锁前疾驰而出。
姜锦在山间纵马狂奔,让冷风逼自己冷静下来。
耳畔山风阵阵,可今生所历的一幕幕在眼前疯狂轮转,让她想清醒都不能。
姜锦咬着牙,不许自己为他掉眼泪。
可是……他怎么敢?
她死死咬住下唇,却控制不住眼泪簌簌地掉。
他怎么敢这样骗她?
欺骗她的感情,玩弄她的真心,就这么让他快活吗?
这一世那些让她动容的细节,就这么变成了一道那时他举箸毫不犹疑地挟向的鱼脍。
让她恶心,让她反胃。
空气中氤氲着丝丝缕缕的潮气,姜锦缓缓抬起轻颤的眼睫,目光空泛,望向今时的月亮。
她竟不知,她除却一身血肉,到底还有什么好值得裴临图谋的?
果然是她太傻,总把他那些和前世曾经不一样的地方归结于可能的改变。可若不是他经历过和她如出一辙的一切,他身上又怎会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改变?
裴临怕是早就重生了,却生生瞒她到现在。
剖开两辈子的真诚袒露给一个骗子,姜锦忽然不知道,自己和他谁更可笑一点。
身后紧缀着马蹄声,清凌凌的月色映照之下,她脸上交错的泪痕闪着光。
前脚起身,后脚裴临就跟了出来。
她没聋,她当然都听得见。
马蹄声始终没有远离,就像一道驱之不散的幽魂。姜锦扼紧缰绳,勒住马,却没有回头的意思。
她不想见到他,也不想让他看见这些眼泪。
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还是可以让她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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