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22章

作者:乌鞘 标签: 科举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但皇帝四周除了皇后和侍卫,也太寥落了些,与之前宫宴实在没得比。

  “怎么罗贵妃和赵王与丹山公主都没来?”慧衡也注意到了。

  “我听方则说,赵王在上次受惊后一直不大好。”卓思衡和佟师沛两个大男人,对内宫所知甚少,但总有些风自宫内透出来,虽不至于刻意宣扬,也没有额外隐瞒,大家耳中多少听到些风声,“似乎是惊厥过度,难以安眠,又屡屡噩梦惊扰。丹山公主也是如此。想来罗贵妃怎好放心?”

  “两个孩子……也是可怜。”慧衡叹息摇头道,“再来这样的地方又是想起那一幕来,怕是更要难以成眠。”

  卓思衡点点头,四下再看,正见太子在皇帝的属意下去拜见沈相。

  沈相的身体在这次风波后大不如前了,他平常已是一个帕子不离手,咳嗽时文雅地盖住口鼻,皇帝见他如此也心生怜悯,寻常议政多有赐座,今日又叫太子垂拜,沈相忙起身相让,卓思衡坐得远,也不知皇帝温言说了什么,沈相竟也站下受了太子这一拜。

  “哥哥,你觉得沈相……是支持太子的么?”慧衡问道。

  卓思衡低声道:“无论哪个做了皇帝,只要沈相仍未致仕,他便会是顾命大臣,何苦去冒这种风险?真正想早些做出选择的,大多是那些高地不就的,又或者是见过当年景宗一朝储位风波,知道何为一朝天子近臣一朝苦地囚犯,不愿再在中间蹉跎了的。更何况皇帝本就是权力的消耗品,原本皇帝看着还能长命无忧,谁知遇刺后身体大不如前,可朝中他拔擢的这些臣子都还在当打之年,当然不愿意如沈相一般乐天知命了。”

  但卓思衡看皇帝的举动,似乎不只是让太子见过沈相,今日坐在他近前的都是一二品大员与各级大学士,皇帝一一让太子见过,似乎还有吩咐,难道他是想安排太子和朝臣再熟悉熟悉,好以后着手工作?

  是了,太子如今立府成婚,推脱掉了开府的内臣安排,皇帝要是再不给些差事,那可就显得这个爹当得小心翼翼又太没劲了。

  不过也可能是赵王真的比想象中严重,皇帝终于死心,也肯老老实实为这个虽然不是自己首选,然而却也还不错的继承人安排。

  无论哪种,对太子来说都是极好的消息。

  不一会儿,皇后便表示身体欠佳,只能由女儿青山公主陪伴提前离席,皇帝倒是精神和心情都不错,大概是做了家翁的喜悦还是真实的,几轮亲贵的盒酒他照单全收,最后不免有些不胜酒力,只是笑容始终挂在脸上。

  或许是气氛难得高涨,好些亲贵都表示想亲送太子出宫去到自己的东宫府上,再闹上一闹,太子有些不好意思,可皇帝却说机会难得,该有些热闹和欢快,一时有些年轻官吏也跟着凑热闹,卓思衡只远远看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太子其实没有看到得那样喜悦……

  今日皇帝高兴,出宫前赐下所有人可御道行车的恩典,但由于马车太多,一一安排的当下,许多人也只好在皇帝离去后的宫中苦等。卓思衡同慧衡待了些许时候才登上马车,可坐上去一会儿,周围的嘈杂不知怎么渐渐消失,只听见秋日夜风簌簌梳理叶子的响动,卓思衡觉得古怪,他常走这条御道入宫,哪有这么多树,正待他探头遇问,确是马车先停下,自外面探进来一个脑袋。

  “卓侍诏哥哥,是我,别慌。”

  青山公主刘婉吓了卓慧衡一跳,她只远远见过公主,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卓思衡却见怪不怪,只当自己又一个妹妹冒出来,失笑道:“是你哥哥要你给我带什么话?”

  刘婉摇了摇头道:“是我母后想见你,她说经了这些事,你一定有好些问题想问,今夜便是最好的机会,没人会发现的。”

  慧衡有些惊愕,卓思衡也确实没想到,可时间宝贵且拖久不宜,他便不再多问,吩咐慧衡等待,自己跳下车来,由刘婉引路。

  此处是自宫中出去的夹路甬道,连着个不知名的小花园,这个时辰甚少人来,今夜又是喜宴,宫中所有巡逻守卫与宫人都绕着皇帝忙碌,他们只几步开外,就有一雨阁,内里没有灯火烛光,刘婉示意卓思衡进去,而后低声道:“我和你的妹妹就在这附近,咱们假装宴会后在此见面相邀散心,今日亲贵很多,也不算稀奇。若有人来巡逻,我会大声告知你和母后的。”

  卓思衡心想果然是皇后的安排,确实足够周密。

  他从来没有单独见到过皇后,也知道这是极其越矩的行为,一向平静的他也有些许紧张。可皇后也不是冒失唐突的人,有此安排必然有她的道理,再加上卓思衡也确实有几个只有皇后才能回答他的问题。

  说是雨阁,可因为年久无人,这里大概只做存放物品的地方,故而灰尘气息极大,内里也不甚宽敞,而黑暗之中却有一点微光。

  定睛看去,是皇后座侧只有一小盘萤石略略发光,她见卓思衡到来,缓缓起身,卓思衡正要朝她先拜,却猝不及防见皇后先躬身纳拜道:“请卓大人受下本宫此礼,你屡次三番救下我的孩子,身为母亲,理当谢您再造之恩。”

  卓思衡没有办法去扶皇后,这实在太失礼了!可他又着急不敢受礼,只能赶忙回礼道:“皇后千万别这样说,今日会面难得,你我还是赶快说些要紧的吧!”

  皇后回直脊背,微微笑道:“卓大人宅心仁厚,我儿有你辅佐,才真是皇天授意。不过眼下确实非多礼之时,卓大人,我有一事需要告知予你,皇帝已定了你来年去到吏部主事,吏部虽好,却也有一览众山小处的万险千难,我想你若能早些知道也好早做筹谋。”

第171章

  在回去的马车上,慧衡一直不敢打搅沉默的大哥,他似乎在思考非常重要但也让他格外困惑的事情,而这样迷茫且深沉的表情在卓思衡脸上是不多见的。

  卓思衡在短短一面的时间里接收了太多令他猝不及防的信息,即便是他,也需要时间梳理。

  比如这第一件,就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吏部?”卓思衡本想说他的事不重要,先聊皇后皇帝和太子你们一家的破事吧,可当皇后说出吏部时,他还是大吃一惊。

  原本他以为皇帝会安排他去到一个六部里有实际职权的部门直接做个侍郎二把手,这是又稳妥又适合培养自己实权信臣的路数。可吏部这也太“一步登天”了些。

  皇后颔首道:“我不会对自己儿子女儿的救命恩人有半句虚言。大人能得此高位,是福也是祸,但我相信以大人的宏略良才必能逢凶化吉,我们一家三人也必定会与大人同道进退。”

  皇后今日并未用本宫自称,以“我”降格,处处以表对卓思衡的感恩,卓思衡几乎就要受用不起,但也不想浪费时间去讲究虚礼。吏部就吏部吧,他想,今后怎么走怎么办,他再自己斟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皇后娘娘,两次遇刺皆冲您与太子而来,我想您今日见臣,必然是有真相相关告知。臣的他日不足为虑,但若不知晓来龙去脉,陛下又不愿查证,只怕您与太子公主的安慰便无法保靠,若您知晓,请务必告知,臣定当尽心竭力。”

  “大人明鉴,我确实是不愿见大人于黑暗中摸索为我儿尽力,可之前实在身体和时机都难以讲述,今日定然会将真相告知。”皇后凄然一笑,带着悲伤的神色开口道,“大人是否知道阿婉并非我亲生?”

  卓思衡点点头,这事不算什么秘密,但皇后与公主的母女之情却无可辩驳,公主在遇刺时更是舍身救母,没有多年的情谊,断不会如此。

  “其实这件事,同她生母有关。行刺我与煦儿的人,正是阿婉母亲的手足,也就是她的舅舅与小姨。”

  虽然知道这是个惊世秘密,卓思衡还是愣住了,皇后用虽快却清晰的语速继续讲道:“相信以大人的聪明才智不难知晓,当年我被迫嫁给一位幽禁中的宗室子弟,是家族的无奈之举。先帝膝下无子,群臣保奏那时还是罪子的当今陛下能承嗣继位,先帝如何肯?他原本是想,先假意答允,并为当今陛下指婚做出样子来,再由这位太子妃博取信任,私下搜罗其不当之处,若没有也可以网罗织造些莫须有,由她出面佐证,这样罪出有责证据确凿,他再行废立之事,名又能名正言顺又能堵住群臣的嘴。”

  “皇后娘娘的家里被迫承担此职,恕臣直言,是否贵府在景宗朝时也是式微,才被选中如此注定为弃子的人选?”实在没有时间虚与委蛇客套,卓思衡想到什么便直言不讳。

  皇后欣赏地点点头:“不错,大人如此聪慧,我们更能省去许多解释的时间。我钟家虽在太宗一朝有过救驾之功受封,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又并非开国元勋,虽是听来显赫的昌国公一门,然而并不受景宗器重,我姑姑是景宗的皇后,景宗也并不愿得罪世家大族,只怕狗急跳墙,于是景宗便要我家出一位机敏的适龄女子承担此任,而我家只有我一人待字闺中,我父母虽是千般不愿,皇命加身,也是无从选择……我心中虽有怨怼,但为家族,也只好如此,别无他路可走。”

  皇后讲述自己命不由己的过往时并没有太多悲恸,她很平静,也很泰然:“但我在新婚当夜见了当今圣上,心中却萌生了一个念头,我想景宗以为自己可以掌握他人的命运,难道我便要接受这个结果么?”

  “所以是皇后娘娘主动将事情告知了陛下?”卓思衡当即明了。

  “是的,新婚当夜我便将自己的使命和他即将遭受的命运和盘托出,当今陛下那时不过刚刚弱冠,可听罢却并未慌乱,沉默许久后,他问我,是否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同他试一试能不能闯出这绝望境地。”皇后轻笑道,“我可以告诉大人一句大逆不道之言,我对陛下,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却对他甚为欣赏,须知那样的境地,一个人可做出如此应对,我想自己虽不能与良人共度和满一生,可若与此人创下新天地来,也不失为一种夫妻情分。于是我便答应了。”

  这很符合卓思衡对这位顶头上司的认知,能在如此绝望的情况下有今天的建树,他绝非庸人。不过现在看来,若没有眼前这位同样胆略才识与之匹配的女子襄助,他也未必能直达九天。

  “可是,景宗是何等多疑,一个世家的女子,他又不甚了解,所以他也同样派了人监视我。”

  “是阿婉的母亲?”

  皇后点点头:“她母亲原本是景宗近臣的女儿,在宫中做女官,同我一道赐给当今天子,入嫁当时的南楼。我与圣上当年第一件事,便是想着先收服她。与我不通的是,阿婉的娘亲……是真的对圣上情根深种。”

  那她的死可能就不是意外。卓思衡想。

  “我们三人起初的谋划很顺利。我悄悄给景宗密函,告知他圣上平日里的错处和把柄,阿婉的娘亲也是一样,将我说得谎话当做真实禀告,于是景宗便真的相信。其实也是他于病中不似从前般强腕,否则以我们三人当时年纪和心胸,未必是他全胜的对手。”

  “景宗得位不正,最猜忌防备旁人的口舌,同时也最依赖各种密奏,听闻那时他只用密函和心腹往来,他愿意相信这样的来源也是常理。”卓思衡听得手心冒汗,觉得当时这三人必定日日夜夜犹如悬丝狂奔般惊心,也是胆略惊人。

  “先帝也确实像是大人所说,他心胸狭隘,最忌旁人言及他帝位来路,每有听闻,都要大兴刑狱,其实朝中早有非议,故而其实拥立当今陛下的呼声也不会那样的高。毕竟各地藩王也都蠢蠢欲动,有子嗣的,更是早早表示想将孩子送到国子监读书来。”皇后缓缓说道。

  藩王子嗣?国子监?怪不得当初皇帝的反应如此微妙,原来是这一节!卓思衡恍然大悟,又继而静听。

  “我们的计划很顺利,我又暗中联系了家人,我家人因不满景宗对待,又加上姑姑已去世多年,早没了牵绊,于是便打算帮助我们,好让我家也能一扫阴霾重归荣门……”皇后的语气忽然低缓,她摇了摇头后,又坚决道,“于是后来我有了身孕,也是家人帮忙才瞒得下来。直到那日,景宗以为自己终于搜集了无数当今圣上在南楼幽禁中的‘罪状’,假意宣称在大朝当日要封其为太子而召见,再由我与阿婉的娘亲二人齐齐于百官前告罪。但到了那天,我们三人却是有备而来,当今陛下表现得全无对杀父仇人的任何怨怼,至纯至孝,并无半分行差踏错,与平日我们所报的‘时时怨怼情难自抑’全然不同。”

  卓思衡忍不住道:“而皇后娘娘与阿婉的娘亲也并未像景宗安排一样出面指正,而是从善如流与陛下一道做得贤妻。”

  “是了。那日当真是好险……”皇后似回忆的慨叹般说道,“景宗本就病重,强撑上朝只为看自己期待的‘好戏’,然而事与愿违,我与阿婉的娘亲皆怀有身孕,继立当今圣上的理由又多了个无后嗣之虞。他知道自己遭受了背叛,当即就要暴怒,然而到底身体不继,当成晕了过去。我家人便趁热打铁,群臣商议之下,要当今圣上暂且不必回去南楼,就在宫中侍疾,等待过继景宗一脉的典仪和太子的加封……其实我很担心圣上一时无法忍耐,对景宗报恨,但我也是低估了他的隐忍之心,他心中牵挂自己的妹妹,也不只是为自己在苦苦忍耐。”

  卓思衡自己也是哥哥,如果是他,他也会忍耐,但心中恨痛定然灼炽折磨……

  “景宗这一病下就是几个月,我家也终于如愿以偿得以风光。现在想来,不过是富贵如泡影罢了……陛下在这期间逐渐染指了权柄,景宗偶尔醒来,见到的也是衣不解带照顾他的孝子,竟也又气又惧,屡屡昏厥。他还想再召藩王世子入宫,也无人听从,大臣此时都已站定,若再改换门庭,他们也得不偿失,自然都糊弄先帝罢了。景宗无法得偿所愿,便想要报复我与阿婉母亲两家,我家自是已成气候,而阿婉母亲的家中,却是忠于景宗,只将她视作叛徒……”皇后的声音终究还是悲哀了下去,“我与阿婉的母亲相继生产,一子一女,何等平安顺遂。但阿婉的母亲却在家人催逼之下,忧思苦痛,不得成眠,产下阿婉后便撒手人寰……”

  卓思衡也心中酸楚,一道叹息,可他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忙问:“那是否是她的家人误会了什么,把娘娘您当做凶手才屡屡做出这种行凶之事意欲复仇?”

  “大人只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是被当做了凶手,但并非是他们一家的误会,而是景宗最后故意为之,好让他们寻衅复仇,也要我这个叛徒终生不得好过……”皇后并未露出任何嫌弃的神色,但也没有愧疚,她只是很平静地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事实,“我知道这件事后为时已晚,他们家又素来对景宗忠心不二,只是多年未曾发作,我竟也少了防备,后来……就多亏大人您救下我这一儿一女,让我不至于因自己的疏漏而悔恨终身……”皇后说罢又是一礼,她也不为难卓思衡,很快又起身道,“后来的事大人应该也差不多知晓。陛下自然是不愿意这样的事为人所知的,他和景宗一样,也是忌讳颇多,故而对我与我家那些知晓全事的人,也是诸多忌惮。”

  卓思衡想了想,这话依理本不该说,但他还是决定说出来:“陛下……应该感念娘娘的恩德才对。”

  换句话说,他是真的有点忘恩负义了。

  皇后只是无所谓般笑了笑:“大人,我且问你,我是一生做一个囚徒的妻子被关在南楼中好,还是今日虽不受敬重且如履薄冰,但仍有机会看见一双儿女各有天地更好呢?若你是母亲——我知你身为长兄,与父母也无所相异——你会如何?”

  卓思衡愣住了,其实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皇后眼下这样,等那个没有情分的老公闭了眼,她是还能和一家人有福气可享的。她的人生早在被景宗操纵时就失去了选择,可她还是做出最合时宜的选择,并且虽然不尽如人意,仍是替自己与骨肉创下了新天地的可能性。

  卓思衡当即俯身行礼道:“臣的见识不如娘娘,受教了。”

  皇后欠身让过,还礼道:“大人无需多礼,我发此问,不是想让大人钦佩。我这一生,已是蹉跎,能见我一双儿女不至于重蹈我覆辙,便是最大的安慰,有大人在侧襄助,我相信他们必不会似我一般始终都作困兽,定能有一飞冲天的那日。我且期盼那日,能光明正大感谢大人,与大人再行叙谈。我相信,定能有那日的到来。”

第172章

  太子的东宫就在自皇宫出后沿着朱雀大街直行,再朝深处的东侧,占据近半个街道的太子府挂满绵延的火红囍字灯,又穿了鱼龙灯在道旁,长公主将这里妆点得恍若元夕佳节一般热闹,好些百姓均来凑热闹讨赏,宫人每个时辰自府内出来一批,将瓜果干碎混着铜钱夹杂万千张蜡染的彩纸齐齐抛洒,每到这时便会传来庆贺的高呼。

  许多意犹未尽的宾客已簇拥着太子和太子妃的车驾归来,门前负责引客的宫人忙得不亦乐乎,但他今日似乎也拿了足够赏钱,哼着歌一路小跑,每一步里都蹦出阵阵欢快。

  “大哥,我们不进去么?”

  “不了,看看就好。”

  卓思衡望着在黑暗中闪烁着金灿灿灯火的东宫,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回答妹妹。

  卓慧衡便不再说了。

  “这里几个月前还是半个废墟。”卓思衡忽然说道,“今天已经红妆结彩入住新人了。”

  “是啊……自戾太子一案后,东宫凋敝多年,如今终于有太子入主,长公主将旧日灰败一扫而空,怎么也想不出这里曾经出过那样多血腥的往事来。”卓慧衡也略有慨叹,她看向东宫另一侧,疑惑道,“怎么府内只有一半是亮的,这半难道不是东宫么?”

  卓思衡看过去后幽幽道:“这也是东宫,但是东宫的外朝,也就是太子的小朝廷平日里办事上朝的地方,太子虽立府却没开府,没有自己的这套班底,长公主思量周全,自然不会将这片修复再做他用。这里也是咱们祖父父亲曾为官的地方。”

  慧衡再看过去时,眼中便有了丝哀伤,她只如今家境已不似从前罪臣,单论大哥一个,也是前程似锦,可见到旧日里的伶仃片影,她却不知为何仍忍不住心悸感怀,沉默许久后,她却觉得也没有必要再避讳什么,只将心中所想说出:“那从前咱们卓府也是在这附近了。”

  卓思衡点点头:“那宅子听说后来被赐给景宗上位有功的近臣了,眼下不知又怎么辗转,估计也是找不到的,听皇上说过一次,比咱们家现在住的地方还宽敞,不过咱们祖父是当年的大学士,我们家门庭自然是比不上的。”

  “哥哥,你想来这里看看,只是为了再见见东宫么?”慧衡问道。

  卓思衡笑着摇摇头:“东宫有什么好看的,我来是想看看太子……谁知还是慢了一步,这会儿大概已经闹起洞房来了吧……”

  “皇后娘娘说了太子什么?”

  卓思衡并未回答。

  其实二人最后的话题自然免不了围绕太子。

  “知子莫若母,我知道煦儿不喜尹氏太子妃,他心中大概也是心有所属的,然而尹氏确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卓思衡没有料到的,他从头到尾都不知婚事中的隐情,听罢忍不住说道:“皇后娘娘,其实如果早早让太子告知我,这个婚事也未必不是没有转圜的,我可以……”

  谁知皇后却毅然道:“没有什么可以,大人,我相信您固然可以为我儿争来心上人,您是有这个本事和能耐的,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为了这件事是否值得付出这样多?”

  卓思衡沉默了。

  从兄长的角度,当然值得,但如果是从幕僚和辅佐的角度,他或许会说服太子接受皇帝与长公主的安排。这是最好的选择。

  “卓大人英明睿智,当然明了尹氏太子妃的身世好处。她的家世矜贵,给足我儿皇太子身份的匹配,而她家中并无权柄,几个父兄都是恩荫入仕,做个清闲官位,挂着好听名头。我儿孝顺,他不肯拿自己的心事说出麻烦大人和我,便是知道那个他心仪的女子只会添来麻烦,故而始终隐忍……”

  卓思衡沉吟须臾后道:“若是家中在朝中势力颇大,再以太子妃入主东宫,难免会引起陛下猜忌,对太子妃家中和太子二人都并非良择,或许还会招来祸端。太子仁善,不希望因一己之私为他人带来困扰,所以并未坦言,只接受了陛下和长公主的安排。”

  “大人方才的言语不过是关心则乱。你对我儿真挚,做母亲的我几乎要愧不敢当。可是也不是我做母亲的心狠。大人,你我皆希望他来日能登临大宝仰继天祚,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可若做了皇帝,真的就能为所欲为么?即便强腕如太宗,也要事事掣肘,所想所图,皆需步步为营啊……不能和心爱的女子相知相守,与将来执掌天下后更多的桎梏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他今日能忍得下这般苦楚,今后才能不辜负我与大人对他的满心期许。”皇后说这些时眼中有泪,作为母亲,她何尝不希望儿子幸福,可有时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时的顺遂,代价可能是来日里的凄风苦雨。

  “皇后娘娘教子有道,远见卓识,我自是不如。”卓思衡叹息道。

  他的致命弱点,他自己心中也清楚,在对待家人和关切的人时,会分外心软。他没有办法硬下心肠去让至亲割舍,每每思及,都觉心中悔亏悲伤。因为他明白什么是对的选择,但这个正确的选择却未必是人真正渴望的。

  这样相比,自己还是比太子幸运许多,至少他日成亲之时,他的新娘是自己所钟爱的女子。

  或许是感知到卓思衡悲伤的源头,皇后也努力制止自伤,换做笑颜道:“还未恭喜大人即将成家,我与一双儿女都无法为您庆贺这样的喜事,也只得今日祝一句大人与未来的卓夫人能白首相许知心知意了。”

  皇后的声音透着衷心的贺喜,卓思衡不能不收,只谢过她。此时二人已聊了太久,该是时候告辞,皇后最终嘱咐道:“大人,刺客的身份,您先不要告诉我的儿女,他们还暂时不适合去了解这些,待丽嘉到今后有时机再说不迟。而您知道了这样多,也千万不休要表露,若引起陛下猜忌,那就是我的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