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问我
余清窈到了金陵多少也了解过,像是紫色官服非三品以上大官不可着,而浅绯对应的则是五品的官员。
等他们再走近一些,余清窈就认出了那着紫袍的大官是阁老张翎。
“张阁老!”福吉将膝头堆放的树枝一股脑推了下去,忽的站了起来,有几分紧张地两手贴在了腿侧,身子站得一个笔直。
张翎作为太子的老师,可见对太子身边的人也颇为严厉,福吉这反应是出自本能。
“您怎么来了?”
张阁老是进士出身,先是任了翰林院庶吉士,后又进翰林院编修,专心修编古籍,因为才学实在卓越到了藏匿不住的地步,皇帝想要他去教导诸皇子公主,却不想遭到了拒绝。
至于后面他为何忽然又愿意为太子老师,传言是说他偶然看见一篇太子著写的《世庶论》,其中一句‘茂林之下无丰草、大块之间无美苗’①颇得他心,于是主动请命。
几乎是朝奏夕召,当日就成为太子太傅,担了帝师,从此成了太子的股肱耳目。
太子被罢黜,让这位时年五十一岁的老人鬓发一夜就灰白过半,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他也好几次派遣宫人传信进来,但石沉大海,无有回应。
这事福吉多少知道一些,因而这会儿连头都不敢抬起。
"老夫听闻閬园海棠开了,如霞似云,特来观赏。“张翎就站在两棵海棠树前,眉心深刻着皱痕,连个余光都没有给身后的海棠花。
“是、是。”福吉点头如捣蒜,但是心里却没有一个字信了。
张阁老最不喜欢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文人四艺里也只有棋、书两样碰一碰。
果然,紧接着下一句,张阁老就问:“殿下呢?”
福吉讷讷回:“在正院看书。”
张阁老环顾被翻的狼藉一片的四周,目光在余清窈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瞬,继续道:“替老夫禀一声,请殿下出来一见。”
福吉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不禁挠了几下脸,仿佛牙疼呓桦了起来,“殿下……”
张阁老不等福吉话说出口,一个眼光丢了过去,福吉就落荒而逃,认命地前去禀告了。
余清窈听说过这个张阁老的脾气古怪,为人固执,只要他想要做的事,刀山火海也无惧。
所以福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两名粗使婆子没有福吉的机灵劲,都来不及逃离前院,又不敢随意动弹,背着手缩着脖子,努力当鹌鹑,不引人注意。
“您就是秦王妃?”张阁老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余清窈,只是今日余清窈的打扮实在不像一个王妃的样子,让他没敢相认。
余清窈身穿秋香色的半臂襦裙,没有挽披帛,梳着双螺髻,簪了一只银鎏冬青钿头钗,左右发髻上还别着三朵珍珠绒花,简单大方却远远配不上她秦王妃的身份。
她是想着今日种菜的事,一应打扮都是为了方便活动,没有想到会有外人进来,还是李策的老师。
但既然已经撞见了,她也没有办法退开,垂手身前,浅笑回道:“是,妾见过张阁老。”
张阁老对她拱手,“王妃娘娘多礼了,臣是殿下的老师,殿下大婚还未有庆贺,实属失礼,不日将会备礼送上,还请王妃娘娘对殿下留心照看。“
张阁老要送礼,余清窈不能代替李策决定收或不收,不好回应,只好道:“阁老是殿下的师长,那也就是妾的长辈,当真无须如此客气。”
张阁老精神矍铄,目光如炬,透着睿智,仿佛能轻易将人看透,余清窈在他审视下,有些忐忑。
与张阁老比起来,废太子李策的目光明显温和多了,从来不会让余清窈有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既然王妃说老夫是长辈,那么这里老夫就不客气了,有些问题想要问王妃。”
两名绯衣的大臣很自觉地退开了几步,婆子也往墙角挪了几步。
余清窈看四周人的举动,越发觉得压力罩头而来,硬着头皮道:“阁老请说。”
“王妃是两年前来金陵的,听说因为一些小事,没在余府的私塾读过几日书,那从前可还学过什么?”
不愧是帝师,一开口就问起了学业。
余清窈捏着身侧的裙身,小声道:“《女诫》、《内训》、《女四书》、《女论语》,在遥城的时候阿耶也给妾请过夫子,妾读过书。”
张翎眉心就没有松开,更是直言不讳道:“王妃读的书,都是寻常女子读的,对于辅助殿下而言,远远不够,老夫明日会为王妃精心挑选一些适合王妃的书,一同送来。”
余清窈眸光呆了一下。
这时候福吉的声音从身后过来,“张阁老!”
福吉带着福安出来了,唯独没有见到李策的身影,从这一点,张翎就明白了。
这就是秦王拒绝见面的意思。
福安走过来,向张阁老转达了秦王身子不适的婉拒之意。
张阁老缓了口气,点头。
“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侧头看了一眼海棠树,意味深长道:“反正花期还有些日子,等到殿下身子好了,臣再来拜见。”
等张阁老走后,福吉走过来问余清窈是否安好。
就他对张翎的了解,余清窈在这段时间里铁定也会给他挑剔一番。
余清窈知道张翎对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看不上她罢了。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但是并不会摆出来告诉福吉和福安自己受了委屈。
“张阁老很关心殿下。”
“是啊,除了陛下之外,若说谁对咱们殿下最上心,莫过于张阁老了,他也是倾注了心血,用心辅助殿下,如今这个样子,不说张阁老难受,我们殿下心里也不好受啊。”
“那殿下对张阁老也是如此吗?”
福吉看了眼自己的大哥,见他没有要阻拦,就开口道:“那肯定,我们殿下口头不说,但心里也是很敬重阁老。”
这话余清窈也人提过,在张阁老触柱而亡后,身在閬园的废太子因忧思过重还生了一场大病,宫里的苟太医几乎有一个月都在閬园里没出来,想来那场大病来势汹汹,危险至极。
她不知道这里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会让这位身居高位,又深得圣恩的内阁首辅以死相逼,仓促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她也不想让李策再因此事伤心病重。
余清窈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瓣,同样看了一眼福安,又问福吉道:“那张阁老这段时间一直想见殿下,殿下都没有见吗?”
“是啊。”福吉也是纳闷,“殿下不说见面了,就是连信也不回,像是要与阁老断了往来。”
余清窈默默听着,心里也有了一些想法。
可能因为李策的避而不见,张阁老才铤而走险。
一些事未到发生之时,都不知道自己会为此有多后悔。
余清窈略一思量,如何能让张阁老能与李策见上一面。
走到正院的抄手回廊上,余清窈还沉浸在自己的‘谋划’当中,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道清润沉静的关怀声。
“怎么心事重重?”
余清窈没想到隔着这么远,李策也能看穿她的心思。
不过更让余清窈惊讶的是明明称病不出的李策,在削树枝。
一柄精致的宝石刀在他手掌里握着,一根根削好的树枝犹如木尺一样笔直地躺在他平日里用来看书的桌上。
”殿下怎么在做这个粗活?“余清窈先惊讶了起来,还瞥了眼福安,没想到福安也抱了树枝给秦王。
李策对她招手,温声道:“不妨事,过来瞧瞧,这些可能用?”
余清窈对李策这样温柔的语气毫无抵抗,乖乖上前去‘检验’他的成果。
第14章 习惯
正院里的银杏树冠很大,能将桌子罩去一半,绿荫盖了下来,只有有星星点点的光撒落,仿佛撒了一层金箔。
李策把宝石匕首塞回刀鞘里头,放回桌子上。
福吉搬来一个绣凳请余清窈坐下。
这还是余清窈第一次和李策一起坐在院子里,也是白日里少有和他相处的时间。
看着桌子上一排十几根手臂长的小木棍,很难想象这些都是出自李策那双矜贵的手。
不过余清窈还是深感敬佩,就连这样的粗活他也做的极为漂亮,每一根木棍都削得光滑不说,上面一点斑痂都没有,倘若再上一道漆都能当件工艺品了。
谁能想到这些仅仅只是爬藤架子。
“如何?”李策问她。
余清窈忙不迭点头,笑着道:“殿下做的自然是最好的。”
这样的回答很安全,不会出错,但换在别人身上那就像是奉承,不过余清窈向来是一脸真诚,让人挑不出错处。
可李策又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那堆小木棍,像是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轻轻问:“这里面最喜欢哪一根?”
余清窈顺着他下巴抬的方向,还真的认真选了起来,不多会就用纤指捏出一根小木棍呈给李策看,“这根最好。”
李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余清窈竟然当了真,人都有些劣性,哪怕像李策这般端方君子有时也难免,所以他下巴顺势就搁在了手背上,懒洋洋地撑着。
另一只手随便从里头拨拉出一根,温声问她:“为什么这根就不好了?”
余清窈并不会把李策往‘故意为难自己‘方面想,既然他问了,就应该思考如何回答。
所以余清窈接过李策递的木棍,在手里比划了一下,然后给出他答案。
“臣妾喜欢丽嘉这样,可以握住的。”她把自己开始选的那根提起来,食指和拇指同时圈在木棍上,拇指还能搭到食指的关节,这样能够牢牢握住,不会掉落。
而李策给她后面扒拉出来的那根木棍却要宽上许多,足有三根指头那么粗,余清窈的手指没法完全圈住,食指和拇指才勉强碰到。
“喜欢能握住的?”李策早有察觉余清窈的小习惯,就是喜欢手里捏着东西,在她或焦虑或紧张的时候尤其明显。
就比如他们在大婚当夜第一次见面时,她捏着那喜扇柄。
所以对她而言,能捏住的好,不能捏住的就不好。
倒是意外的简单。
在他身边的人不说八面玲珑,好歹都有七八个心眼子,虽然李策不畏惧旁人会有些心机手段,但有时也会觉得厌烦,不想周旋应付,閬园是一个幽静之地,他很喜欢。
而余清窈更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人。
余清窈对自己刚刚选的那根越看越满意,无论长度粗细都很符合她的心意,但是她也知道不能顾此失彼,扫了李策的一番心意,连忙又道:“不过是搭一些架子,无论粗细都能用的上。”
就怕李策还要继续纡尊降贵地干粗活,余清窈把桌子上削好的木棍都抱到怀里,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有这些加上前院的,差不多够了。”
李策抬眼看了下,福吉收了指示颠颠上前,殷勤道:“王妃还是交给奴婢来吧,莫要伤了手。”
福吉和福安先后离开,余清窈因为想着张翊的事,就没跟上两人,反而身子往前挪了一挪,两手搭在桌子的边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