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天
皇帝气得连手都在颤抖,好不容易才压抑着自己,但手里的折扇已经被他捏得扇面皱拢,扇面上的那幅山水画也变了形。
“楚元辰。”皇帝咬牙切齿。
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心情就一直很不好,不但是因为楚元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的那出金蝉脱壳,更是为了被迫下旨为北疆将士守国丧一事。楚家人妄图挑战他的皇权,他顾全大局,忍了下来,没想到,楚元辰居然还得寸进尺。
皇帝猛地把折扇扔在书案上,冷声道:“他真以为朕不敢收拾他不成?!”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御书房里的伺候的众人皆是战战兢兢,生怕皇帝的这把火会烧到他们的身上。
就连锦衣卫指挥使陆连修也是如此。
唯有一个着红色麒麟袍的青年脸色未变,只缓缓道:“皇上息怒。”
他阴柔的声音不轻不重,出众的姿容,就有如一块上好的美玉,清而不浊。
“皇上,当年楚慎并未到过岭南一带。”萧朔意味深长地说道,“应当是魏景言。”
他的眉眼温和,丝毫没有因为皇帝的雷霆震怒而惶惶不安,整个人就仿佛与御书房这压抑到极致的氛围格格不入,但又能将一切尽掌手中。
只是短短的两句话,就已经掌控住了局面,乃至皇帝的喜怒。
皇帝的脸色平静了下来,刚刚才升腾而起的怒火渐渐平息,捏着扇柄轻轻敲击着桌案。
北疆与岭南相隔数千里,无论是当年事发,还是后面的那些年里,楚慎几乎都没有离开过藩地,他不可能去寻到薛重之的尸身。
皇帝渐渐冷静了下来,沉吟道:“阿朔,你的意思是,魏景言?”
内侍们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陆连修也跟着长舒了一口气,敬畏地朝萧朔看了看。
萧朔慢条斯理地说道:“当年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岭南带走薛重之尸身的也就只有魏景言了。”
皇帝眼神沉淀了下来,说了一句:“坐下吧。”
“谢皇上。”
萧朔作揖后,撩袍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优雅从容,立刻就有内侍给他上了一杯茶,接着又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陆连修忍不住心道:怕是连内阁重臣在这御书房里,也做不到像萧督主这样的从容不迫。也是,内阁那些人加起来都比不上萧督主分毫。
皇帝沉默了许久,除了萧朔不紧不慢地噙着茶外,御书房里的氛围冷到了极致。
终于皇帝开口了,沉声道:“先帝当年真是信错了人。”
当年魏景言上折说薛重之的尸骨已经被沼泽毒雾腐蚀怠尽,那毒雾太烈,入者十死无生,那些骸骨实在无法取回。先帝就信了他,这才下旨为薛重之立衣冠冢,没想到,他竟然骗了先帝!
萧朔适时开口了,温言道:“皇上,当年薛重之到底是不是与南怀勾结最终引火自焚,朝廷总得对外有一个说法。越是压制,反而越是能让镇北王府有暗中操纵的余地。”
皇帝正值壮年,闻言眉梢一挑,面上英气逼人,含怒道:“民间又有什么传言了?”
萧朔回道:“民间有传言说,薛重之当年是被先帝所害。”
皇帝的手猛得一抖,折扇差点从手上掉下来。
萧朔紧接着又道:“尤其是在北疆一带,几乎都在说,先帝是忌惮薛重之手中的兵权,所以,勾结了南怀人,引开了薛重之,而放火烧了湛古城的并非南怀人,而是是朝廷的禁军……”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从容淡定,但在说到“禁军”这两个字的时候,又刻意加重。
声重如鼓,在皇帝的头心猛地敲击了两下。
啪!
皇帝猛地一拍书案,脸色瞬间铁青,后槽牙死死地咬在了一起。
御书房里顿时齐刷刷地跪下了一片。
“皇上息怒。”萧朔依然是这样一句话,不紧不慢地又说道,“镇北王府其心不死,才会故意散播这样的传言。这四年来,北疆无论是百姓还是将士们都在私议,当年北燕之所以能势入破竹的拿下燕山关,斩杀镇北王,究其原因,就和当年的南怀一样,是朝廷在里应外和。不同的是,镇北王府还有楚元辰在,所以镇北王府还在。”
皇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放在书案上的右手紧紧地攥了起来,手背上青筋爆起。
“好啊,很好。”皇帝泛起了阵阵冷笑,“北疆果然都是些刁民,这是只知有镇北王府,不知有朝廷了?!竟然还敢妄论朝事!”
先帝当年的顾虑果然没有错!
藩王久居一地,最是能拉拢民心。
“皇上。”萧朔意有所指地说道,“楚元辰此次虽然是借着薛家之名来逼迫皇上,但实则,他是想让皇上陷入两难。”
他点到为止,给了皇帝足够的思考的余地。
萧朔端起茶盅,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撇着茶汤上的浮叶。
他不说话,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御书房里寂静无声。
萧朔噙了几口茶后,向还单膝跪着的陆连修微微颌首,陆连修赶忙站起身来,退到了一旁。萧朔只是一个眼色,那些跪着的内侍们也都一一站了起来,心里头都不免庆幸,伴君如伴虎,幸好萧督主在,不然今天免不了会有人要倒霉了。
皇帝摩挲着自己玉板指,丝毫没有理会这些,心道:萧朔说的对,楚元辰表面上纨绔不羁,好像没什么心眼,但一个纨绔又怎么可能掌得住北疆,他的心机深着呢。
他把薛重之的遗骨带回京城,应该就是为了等着自己出手吧!
自己刚刚才下旨,为北疆阵亡的将士们守国丧,假若现在执意不许楚元辰扶灵进京,那就是厚此薄彼,难以服天下人之口,到时候,民间肯定会传言说,当年是先帝容不下薛重之。
这个时机实在太不巧了!
皇帝甚至怀疑这是镇北王府设下的一场局,是静乐故意让永安针对她,才让自己面临进退两难的困局,不得不下了那道圣旨,可是当天自己去永安府上是临时起意,静乐不可能知道。
还有盛家那丫头……
上次从永安府回来后,皇帝就让东厂去查了,但是,无论怎么查,盛兮颜从前和镇北王府都没有任何的瓜葛,若非太后多此一举给楚元辰赐婚,如今的她应该已经快要嫁到永宁侯府去了。
皇帝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就是因为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丫头,才把原本大好的局面搅乱成了如今这样,让他也不知道是该怪太后,还是怪昭王。
皇帝思来想去,沉吟道:“既如此,也就只能先让楚元辰把薛重之的遗骨带回来,再从长计议。”
说这句话的时候,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憋闷难受。
先帝当年也说过,愚民最是容易受到鼓动,也最容易遭人利用,他们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只会说守在边疆的藩王有多么的英勇,却看不到坐在朝堂上的一国之君,他们太容易被人蒙敝双眼了。
皇帝沉着脸问道:“楚元辰还有几天到京城?”
陆连修连忙回道:“他昨日刚进翼州,应该还有七八天的路程。”
若是单人独骑肯定会更快,但楚元辰这一行有上千人,速度难免会受到影响。
“来人。宣内阁。”
皇帝一声令下,就有内侍去文华殿宣人。
萧朔眼帘半垂,掩去了凤眼中,如宝剑脱鞘般的锐利锋芒。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皇帝陆续宣了不少人到御书房。
于是,整个朝堂很快就得知楚元辰已到翼州的消息,同样也知道了楚元辰不但带着北燕的使臣和国书,而且还带回来了薛重之的尸骨。
这让不少人都为之震惊。
岭南王府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满门覆灭了,没想到,事隔十几年,楚元辰居然还能找到薛重之的尸骨。
朝堂中不免议论纷纷。
盛兴安回去后,也把这件事跟盛兮颜说了,他不在乎薛重之能不能找到,在乎的是楚元辰终于要回来了。
他捋了捋胡须,面露喜色地说道:“楚世子应当再有七八日就到京城了,你到时候好好准备一下,让你母亲带你一起去镇北王府向郡主道贺。”
正值晨昏定省的时间,刘氏躺了快半个月了,才终于从内室挪步到了堂屋。
还不等盛兮颜说什么,刘氏颦起眉头,为难地说道:“老爷,不是妾身不愿去,只是妾身这身子骨……”她说着,又咳了两声,一副虚弱的样子。
盛兴安的一番好心情被她泼了凉水,冷冷地说道:“那你就不必去了,以后就当我们盛府的夫人死了。”
刘氏的心里噎了一下。
她装病装了这么多天,也没见盛兴安心软,就想着借这件事拿捏一下,没想到又弄巧成挫了。
刘氏连忙干笑着说道:“还有七八日呢,妾身、妾身到时候必是能好了的。”
盛兴安冷淡地点了点头。
四下里又是一片静。
其他人都不敢开口,只能自顾自地噙茶的噙茶,吃点心的吃点心。
刘氏只能没话找话地说道:“颜姐儿,郡主上次给你的那个嬷嬷呢,有些天没有见到她了。”
盛兴安也是挑了下眉,他听刘氏说过这事,但是还没见过。
“回去了。”盛兮颜含笑道,“我今日去了镇北王府,就把吴嬷嬷也一同带回去了。”
刘氏讶了一瞬,脱口而出道:“回去了?!”
这不是才来了几天吗?怎么就走了呢。
“郡主不是让吴嬷嬷来教颜姐儿你规矩的吗,莫不是……”刘氏想说,莫不是你把人给气走的?
“不会啊。”开口的是盛琰,“郡主可喜欢我姐了,母亲,我姐头上的珠钗就是郡主今日给的,楚元逸说是世子特意从北疆让人带来给郡主的。”
盛兴安的目光不由落到了盛兮颜的发上,他是不懂首饰,但这珠钗上坠的南珠品相一看就极为稀罕,含笑着连连点头,欣慰道:“那定是郡主觉得颜姐儿的规矩好,不需要多教了。”他们盛家的姑娘,自然是不错的!
“以后无事就多去镇北王府走动走动,为父听说,等到楚世子回京后,也该袭爵了。”
镇北王已逝四年,楚元辰依然只是世子,如今北疆已定,世子也该变成王爷了。
盛兴安目怀期待,叮嘱完了盛兮颜,又向盛琰道:“琰哥儿,你既然想要学武,就在王府好好学,不要懈怠……”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翻来覆去就是一些老话,盛兮颜自顾自地把玩腰间的玉佩,用指腹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等到他说得口干舌燥了,才打断道:“父亲,我听说江仪宾是先帝时的探花郎?”
这个盛兴安知道,捋须微微颌首:“江庭……就是江仪宾此人,出身寒门,听说是农家子,上头有三个姐姐,当年是全家倾了全力供他读书的,他也确实有天份,才华出众,不到二十就已经是举人了,会试那年,也就刚刚及冠不久。在殿试时,一篇文章令先帝大为夸赞,听说,先帝本来想点他为榜眼的,但是,见他姿容出色,又年纪轻轻,最后就点为了探花。”
每科殿试中容貌最出众的那个,只要表现还算出色,通常都会被点为探花,在民间也有“最是风流探花郎”的戏称。
镇北王府来交换庚帖的时候,江仪宾是和静乐一起来,盛兮颜当时也见过,闻言微微点头,论姿容,江仪宾确实出色,整个人的气质也颇为儒雅,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盛兮颜再问道:“那他为何会入赘镇北王府?”
时人对赘婿都是颇有些偏见的,虽说楚家是镇北王府,门第不低,但江庭即然已是探花郎,想必日后的前程也不会太糟,怎么会愿意入赘呢。
若是真不在乎宗族姓氏,他上一世又岂会静乐郡主刚死,就立刻带次子改姓归宗。
但也不好说,说不定也有为了避免皇帝赶尽杀绝的缘故,但若是皇帝真要赶尽杀绝,不管楚元逸是姓楚,还是姓江,其实都没多大区别。
夫妻同体,要是男人犯了大罪,同样会影响到妻儿,也没见谁家可以因为让孩子从了母姓,就能避祸的,那凭什么,从了父姓就能免于被皇帝秋后清算呢。
盛兴安也想让她多了解些镇北王府的事,有问有答道:“听说是先帝赐的婚。”至于为什么挑中了江庭,他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忙着读书应考都来不及呢,哪还有空去关心别人家的事。
见问不出什么了,盛兮颜也懒得浪费时间,话锋一转,说道:“父亲,您是不是忘了有什么东西还没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