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六九龄
卫长海那边一拳打翻了卫长河:“一天天搁屋里头打自家婆娘,”他抱起妞妞气道:“丢人呐,叫咱家仨姑娘往后怎么说婆家呢?”
卫巧巧和卫贞贞听了他这句扑到苏氏怀里哇哇大哭,都伤心透了。
苏氏听卫长海提给闺女说婆家的事这才猛然想起,她回娘家的时候极轻率地答应了把卫巧巧嫁给他哥哥家的儿子苏大柱,当时应下来她就后悔了,这会儿听大伯子那意思,她家仨姑娘日后找婆家是要往高枝儿上攀的,绝不会瞧得上苏家,不行,这事她跟卫长河是万万张不了口的,苏氏心虚,慌忙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孟氏一看这架算是劝住了,她没有多留的兴致,交代卫巧巧两句话就赶紧走开了。
……
“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①”卫景平不掺和卫长河两口子的事,坐在屋里翻看韩端送给他的《大学》一书,为了加深印象,他念一句,提笔在纸上写一句,在看看上下文能否看懂,看懂的话就揣摩一下这句话的意思,看不懂,便全当练字了。
不过他今日心不静,念几遍才记住这句话的上一句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②”,且不能说不求甚解,完全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于是他放下笔,出来爬到了女墙上坐着,两腿自然垂下徐徐晃悠。
卫景平遥遥朝街肆上望去,一家家绯绿帘幕,挂着贴金红纱走马风灯的门脸前行人讨价还价说说笑笑,烟火气很盛,一派祥和之象。
因得知苏氏对原主的恶行而心中生出的大片寒意也被熨暖了些,他伸出手来看着,自言自语地在空气中跟原主念叨:“对不起了兄弟,我暂时为你做不了什么。”
要弄死苏氏吗?
借刀杀人外加一点儿高明的嫁祸于人做成奇案让人最终云里雾里找不到真相吗?卫景平摇头苦笑一下,他没这个本事。
即便嫉恶如仇如斯眼下也没有对策,这事真是个说起来有些荒谬的怪圈。
但也不是全然无解,据他这一年多看下来,总觉得以苏氏的性子说不定她早晚捅出大篓子来,到时候自会有老天收之。
他不妨先冷眼旁观着好了。
“不过我承诺你,兄弟,”卫景平语气郑重地呢喃:“我会尽我的力照顾好二老和哥哥们,你放心吧。”
……
屋里头,卫长海打了个好大的喷嚏,他瞧着孟氏问道:“孩儿他娘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啊?”
孟氏丢给他个白眼:“你老糊涂了心里没个成算,遇见事就拿英哥儿和川哥儿出气,胳膊肘往外拐欺负俺娘几个,不是个东西。”
卫长海挠着头,得,怎么又提起来他打孩子的事了,婆娘就是啰嗦。
……
卫景明从校场上回来时,西院的吵闹已经偃旗息鼓,他走到家门口看见卫景平骑在墙上吹风,一跃也跟着上来:“老四,怎么在这儿?”
“看不进去书,”卫景平眉眼疲倦:“写字又写不好就上来发会儿呆。”
卫景明见他不时掰着指头数日子,笑道:“等不及要去念书了?”
“是啊,”卫景平伸了个懒腰拉了拉身体:“要不大哥,明天我跟你去校场吧。”
今天卫长河两口子吵得他静不下心来,家里这乌烟瘴气的能少被熏一点儿是一点儿。
卫景明嘿嘿笑了两声:“明天不去校场,老四,明天一早啊咱先去看姚先生写字,之后哥哥带你和老二老三去玩好不好?”
他在校场的时候看见卫巧巧火急火燎地过来寻卫长海,就知道家里头又闹上了,这不习完把式赶紧回来,就看见幼弟百无聊赖地跨在墙上,蔫蔫的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遂决定明日带弟弟们出去玩个尽兴。
卫景平笑了:“大哥要带我们玩什么?”
“先不告诉你们。”卫景明难得地卖了个关子。
“大哥不说就不说吧,”卫景平道:“反正明天就知道了。”
卫景明还是嘿嘿一笑。
……
次日鸡鸣时分,旭日的红光透过窗棂拂在卫景平的眼皮上,他翻了个身,揭开被子坐了起来。
洗漱之后,卫景明把尚未完全睡醒的卫景平扔在背上背着他走路去后山,边走边声音低沉地说道:“老四,谢谢你。”
他和韩素衣的事,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卫景平道声谢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叫幼弟为他操心了。
卫景明心中说不出的感激,还有一丝惭愧。
“大哥你谢我什么,”卫景平迷迷糊糊地问:“到哪儿了,我给姚先生准备的东西你拿上没有。”
两壶桂花酒,三斤牛腱子还有一些点心之类的,全是他昨天傍晚请卫景英从繁楼买回来的。
他另买了一套笔墨纸砚,打算送给姚疯子,叫他哪天不想出门了好在家里写字。
他想着看了姚疯子这么久的书写,他的字进步飞速,姚疯子也算他的老师,这次去了务必当面道个谢,过几日他去了白鹭书院,以后大清早就不会再来后山了。
后山半山腰。
姚疯子双目无神地坐在地上,远远地瞧见一个矮小的孩童走近了,他眼珠子一动,缓缓地站了起来。
片刻,卫景平径直走到他跟前,长揖一礼道:“姚先生。”
姚疯子动了动嘴唇,发出含混的声音:“……啊你……名字?”
“我是敦武校尉卫长海家的老四卫景平。”卫景平道。
姚疯子好像想起了什么,不住地点头,双手举起来比了个高个子的人,看着卫景平提过来的桂花酒,笑了。
“姚先生是说我大哥上个月给您送过酒是吗?”卫景平也笑了。
姚疯子使劲地比划,嘴里发出兴奋的声音,大概是说卫景明偷摸翻进他的小破屋子里,给他送的酒很辣后劲很大,他喝了那酒醉了一天一夜这样的。
他的神情时而混沌,时而清醒,混沌的时候双目呆滞像个痴傻,清醒的时候又精光如炬,锐比文人士子。
“我要去白鹭书院念书了。”卫景平把酒放在他脚边:“也不知道以后我的字能不能有你的一半好看。”
要是这个人头脑清醒,光凭着一手好字,在上林县也能找个营生过日子,就不用过得这么落魄了。
卫景平深深地叹息一声,扯了一块肉递给姚疯子:“吃吧。”
他也拿起一小块卤肉,大口吃起来。
姚疯子咧嘴笑了笑,一口酒就着一口卤肉,吃高兴了就又哭又笑。
“经义……八股文章……中举……”他反复说这些词,看来与上林县的人说的吻合,姚疯子腹中有诗书的,就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才变得疯癫。
卫景平道:“嗯,我以后得学八股文章,还会中举。”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嘿嘿笑了两声。
干坐了会儿,姚疯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摆弄成写字的样子,带着他凭空运笔:“这样,这样……才能写出字样来……”
卫景平懵了片刻:“……”
原来姚疯子要亲手教他怎么运笔,他被姚疯子带着凭空笔走龙蛇半天,不知不觉忽然就有了一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开悟,果然,有老师教和自己摸索效果是不一样的,后来卫景平再次握笔时,才真正离写字的章法近了些。
不能说他那么多天白练习了,只能说之前那些天,每天自己练字大抵只起到了个认字的功能,对于写出一手够得上科考,能在科考中拔得头筹的字,中间还隔着天堑般的鸿沟。
“谢谢姚先生。”卫景平手腕累得发酸,心中却无比充实地道。
姚疯子的目光又变得呆滞了,他松开卫景平的手,倚在石头上打起了呼噜,很快睡着了。
卫景平又停了会儿,说道:“姚先生,我走了,回头有空再来看你。”
一双满是皱纹的枯瘦黑手抓住了卫景平的胳膊:“去家里坐会儿。”
“家里?”卫景平一惊,抬眼望了望不远处他的两间低矮的茅草屋:“让我去那儿吗?”
姚疯子不住地点头,含糊不清地道:“去我那儿,给你墨,墨。”
“墨?先生你是说写字的墨吗?”卫景平没太听清楚。
姚疯子啊啊啊地回应着他。
卫景平看着不远处掩映在草丰林茂之中的小破屋,犹豫着没抬脚。
“我跟你去。”卫景明从大树上跳下来说道。
有人给壮胆了,卫景平道:“姚先生,走吧。”
裤脚挂满野草推门进去的时候,满屋子的墙壁上黑乎乎的像刷了一层黑漆,大白天的,跟猝然掉进了古墓似的,一闻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嗯,香气?
卫景平又吸了一口气,没错,是清冽的墨香气!
姚疯子指着土墙壁呜呜啦啦地说:但凡天气不好或者身上不舒服的时候,没办法出门去大石璧上写字,窝在家里也没闲着,就在墙上写字呢,他没有书写的纸,就全写在了小破屋昏黄的墙壁上。
卫景平眯着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四周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都写上了各种字体的字,跟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笈似的,吸几口气还有点上头。
卫景平觉得哪里不对劲,在屋子里转了好半天,他终于看出来了,陈老道使用的墨跟他买的墨不一样:“姚先生你的墨好像比我用的好闻。”
他近来写字用的是正经的笔墨纸砚,磨墨成了跳不过的一道手续,卫景平每每吐槽,他怎么就闻不到墨香呢,总觉得那个味道对鼻子不是很友好呢。
姚疯子这会儿眼神清明,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用的墨怎么能和我的比呢。
“你的墨吗?”卫景平在一个杂乱的角落里发现了扔着的一块砚台,一块未磨的墨:“看起来还很好用的样子。”
他捡起来给姚疯子放好。
姚疯子带着他们又往里面去了另外一间屋子,这里的屋顶露着洞,日光透进来比刚才敞亮了些,能瞧清楚屋里四处散落的东西。
姚疯子从地上一个盒子里扒拉出来几个磨具样的东西,掏了掏,拿出两块长方条形的墨条来塞给卫景平:“给你的,写字。”
卫景平拿在手里,那墨条色泽黑润,拈来很轻,嗅起来馨香满鼻,他叩了叩,坚硬如玉,给人一种很高级的感觉。
卫景平经常自己买墨,知道越润亮的墨越贵,可姚疯子明明分无分文,这墨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买的吗?”他把一块刚研了一个角的墨块拿到姚疯子眼前。
“这儿有……有好松树……水也好。”姚疯子忽然清醒地道。
“松树?”卫景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问的是用来写字的墨块。
姚疯子拉着他往院中西南角看去,一堆又脏又臭的东西之中,一口土灶还冒着烟,上面吊了给大锅盖,熏得上面一层黑黑糊糊的东西,散发出不太好闻的刺鼻的味道。
“这是什么呀?”卫景平有点嫌弃地问。
姚疯子用手指捻了一些下来:“这是松烟。”
“松烟?”卫景平脑中呼之欲出一种熟悉的东西,可他一时想不出是什么了。
“收些松烟用桐油炼制,然后捶啊捶,”姚疯子这会儿特别像个正常人:“边捶边加入麝香呀、大梅片、公丁香啦,”他一口气数了十多种香料:“放上半年风干后就制成墨条了,拿来写字很好看。可惜,没料了没料了……”
这时候,姚疯子看起来是个非常之正常的落魄文人士子。
“这是制墨的。”土著卫景明这会儿听可算是懂了:“姚先生好像在说他是怎么制墨的。”
制墨。
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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