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海星急躁地吼道。
好不容易忙完了早餐这一阵,三个人总算能歇口气。老板娘擦把汗,才来得及叫云乘月把今天新打的水倒进水缸里。
外面日头渐高,温度也升起来,照得这片灰扑扑的建筑也多了丝气派。
云乘月瞅准时机,走到老板娘身边,低声问能不能借地方打理自己。她住在济贫馆,实在没什么清理自己的条件。
她第一次开这样的口,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也不大会措辞,说得有点忸怩。幸好老板娘是女人,很能理解这种苦恼。她很痛快地答应了,还说以后只要云乘月自己掏钱打回来水,就都能在这里的小隔间洗漱。
这一天,老板娘精神有些亢奋。她显得格外高兴,却又带着点心神不宁。
吃午饭的时候(其实就是没卖出去的面,都坨了,不过能吃饱),海星偷偷告诉云乘月,说老板娘大清早地买了一条很好的海鱼回来,说要留着夜宵的时候做。
“我们这种小店,怎么配做那种鱼嘛!真正付得起钱吃的贵人,都去大酒楼的呀!”
有贵人要来?云乘月回头看看,见老板娘正在后厨里踱来踱去。她的围裙洗过了,黄白黄白的,像温温的月光。
云乘月笑笑:“要真有有钱人来吃,说不定我们工钱也能更多。”
海星琢磨着:“这倒是。哎,那我也要跑勤快些,说不定能被贵人记住……云大猫,你是新来的,不准跟我抢!”
“不抢,不抢。”
这一天的“有家食铺”,开到了尽量晚的时候。然而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任何一名贵人前来。
这里来来去去都是布衣百姓,空气中的微沉落了又扬,悄悄附着到街边摆出的吃食上。
后厨里的海鱼从新鲜等到了发腥,供不得贵人吃了。老板娘默默地在厨房里炖汤,仔细地装好,说要第二天送去公学,给闺女补身体。
还多匀了小小的三碗鱼汤,他们三人在店里喝。
没点蜡烛,屋里黑漆漆的,却还是能感觉老板娘阴着脸。云乘月和海星都不敢吭声。海星连“稀溜溜”喝汤的声音都尽量放得很轻。
喝完了汤,老板娘在黑暗中长叹一声。
“明天早点开工。”她狠声道,“把钱给我赚回来!”
“好的,老板娘。”
“好的好的!”
时光一天天地过了。五月到来,夏意如火,树荫转浓。在街边荫凉里乘凉的人多了起来,天上飞来飞去的马车也多了起来,其中不乏装饰华丽的车厢。
云乘月听见食客们在议论,说夏天来玩的人多,出海去游历的也多,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城中各大酒楼都开始售卖冰品,最奢华的是浇满奶酪、果酱、点缀着水果的冰盘,一份要价一百文,可去排队购买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海星爱看热闹,闲时跑去转了一圈,回来就说:“醉月阁里扫地的,一日都能领百来文!”
他羡慕极了,地瓜似的鼻子微微翕动着,好似能将金钱的香气吸进肺里。
老板娘在一旁白他一眼:“好嘛,醉月阁给得多,你去醉月阁跑堂嘛!”
海星讪笑,嘀咕说:“我倒是想,可人家要长得端正的,还要能认字的,我怎么去嘛!”
食客们也笑起来,跟着说了几句,无非就是拿海星的地瓜鼻子、豆芽菜身材开玩笑。海星也赔着笑,浑不在意。
云乘月有点听不下去,就说:“海星才十六,还能长高。”
她不说还好,一说,食客们更来劲。有个袒胸露乳吃面的男人大声笑道:“啊哟,大猫看海星觉得好,要不你俩凑合一对过日子呗!”
云乘月当即扬起眉毛。
老板娘看她一眼,皱皱眉,暗地里踢了傻愣着的海星一脚。
“去,大热天的,把绿豆汤端出来!”她吩咐一句,又大声道,“本店今日开始供应绿豆汤,温热可口,清热解暑,两文钱一碗,续一次一文咧!”
食客们的注意便转移开了。
云乘月按下眉毛,转身走进屋里,跟着一起帮忙端绿豆汤,又一碗碗地分装好。
海星偷偷看她,忸怩片刻,低声说:“大猫,你别想太多,你人是挺好,可我不会娶你!”
云乘月:……?
海星飞快道:“等我存够了钱,我就去上学、读书、写字,还要观想书文。我可不会一辈子待在这种小地方!”
云乘月眉心抽抽,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吐出一句:“祝你成功。”
但这句话也就够了。
小伙计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用托盘小心翼翼端起绿豆汤,就像小心翼翼端起自己所有的憧憬,尽量稳地朝外走去。中午的阳光艳艳而下,太过刺眼反而显得景物有些模糊,
云乘月站在屋子的阴凉里,望着那片炎热的光,抬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海星的愿望会实现吗?她思忖着,觉得多半是不会的。在这样一家小店里待着,赚这样一点铜板,什么时候才能够攒够去读书的钱,又有哪个老师愿意收他?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想得多了,便容易生出点无用的叹息。
她再擦把脸,也跟着出去帮忙了。
……
第二天,云乘月是打着呵欠去的“有家食铺”。最近生意变好,她的日结工钱也上涨了五文,可活儿也变多,忙得像陀螺。
她现在是个修为第一阶的小修士,连书文都没有一个,神识弱得几近于无,也就比没修为的人强一点。回想起来,在山里日行千里还只微微喘气的那个女修,简直像另一个人。
可忙归忙,多点钱总是好的。她斥巨资(五文)买了街边一袋饴糖,美滋滋地含在嘴里,只觉这就是天上也难寻的珍馐美味,真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
太阳都还没出,夜星还亮着,市井中的清晨却已经开始了。处处的店铺都打开了房门,天空中不时有光亮和剑气闪过,那都是早起修炼的修士们。
云乘月照例去取水点打了水,还遇见了刘娘子,跟她说了几句话。最近她常常在取水时遇见刘娘子。这位家里是做捕快的,人给养得有些骄纵,说话没遮没拦的不好听,但没什么坏心思。
打了水,云乘月穿过满街开始飘散的早餐香气,快步走回去。她舔着嘴里最后一点甜滋滋的糖,正思考要不要再吃一块,没想刚转过角,却听见一声巨响。
“有家食铺”门前,一只长凳被砸烂在地上。
凳子是老板娘砸的。她立在门口,满面怒色、双颊涨红,身体气得微微发抖,手里的擀面杖也给挥得虎虎生风。
另有一名矮个子男人,瘦条条的,正背着双手,也不做声,只一脸冷笑。
“滚!再缠着我闺女,我跟你拼了!老鳖三他爹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敢走过来一步试试,老娘定要捶你个大脑袋开花……”
滔滔不绝的市井辱骂从老板娘嘴里倾泻而出。假如语言有实体,现在必定满街疮痍。
云乘月看得目瞪口呆,差点连嘴里的糖块都掉下来,但还好她反应及时,马上咽了下去,没有浪费珍贵的糖果。
再看那挨骂的矮男人,他二十出头,形容不美,但裹着头巾、穿着蓝黑色长袍,腰带有绣花,别了一支尾部镶白玉的毛笔,俨然是不差钱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个合格的伙计应该马上冲上去。
于是云乘月立即上去,一手抱紧了装水的瓦罐,一手从地上捞起一根长凳碎片,来到老板娘身边,防止男人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不过她想多了。男人并无动手的打算。
他只眯眼看着老板娘。
老板娘站在台阶上,宛如一头须发怒张的老虎。四周围观的人也渐渐多了,不少人好像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悄声议论着什么。
然而,即便如此,那矮个子男人还是自有一种得胜的气势。他瞧着丁双鱼,好似一头估量猎物的矮脚狼。
终于,等老板娘骂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不得已停下来时,他方才慢条斯理摞下一句:“丁双鱼,事不过三。给你脸你不要,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可都怪不了我了。”
说罢,扬长而去。
直到他消失在街角,老板娘才深吸一口气。她面上仍带着火星,眼里冒着烟气,顺手抄起一只茶壶,往嘴里浇了一口,便搁下茶壶,四面一拱手,嘴边已经切换成一个笑。
“打扰了打扰了,实在打扰街坊邻居了。今天‘有家食铺’茶水免费供应,邻居们包容包容啊。”
她四下给出笑脸,很快便驱散了这大清早的热闹。
直到这时,一只脑袋也才怯生生地从后头店铺里探出来。刚才海星给吓着了,缩在里屋不出声,这会儿冒头了也哭丧着个脸:“老板娘,我们不该得罪他的呀!”
老板娘当即沉下脸,啐了一口,抄起桌上的抹布就打了海星一下。
“你要是害怕,就滚去其他店!”
老板娘平时挺和善,可发起脾气来真是可怕。海星不敢吭声,只更加丧了脸,蔫巴巴地走开了。
云乘月去后厨把水倒进水缸,走出来才问:“老板娘,怎么回事?”
她问得平和。
老板娘盯着她。过了片刻,她的表情渐渐柔软下来。她回头望一望,见还没有客人上门,便招招手,示意云乘月和她一起坐下来。
“饿不饿?来,把这点虾饼吃了。”
碟子里的虾饼已经凉了。虾是小虾米,挨着一点贝肉,和面粉、糯米裹了同炸,凉了也香。
云乘月很顺从,依言埋头吃饭。她一边细细地嚼,一边又摸了两颗糖出来,放在老板娘面前。
老板娘一怔,不由露出点微笑:“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个小孩,还要贪你这点糖。”
云乘月道:“心情不好时,吃甜的能够缓解。”
老板娘默然,而后拿起两粒糖一起吃了。她用牙齿将糖咬得“咔咔”响。待糖咬尽了,她的话也开始了。
“这事说来话长。刚刚那人原本是这条街上的邻居,姓赖,因为头上长疮,被叫成赖疙瘩。按他的说法,十三年前,他曾和我家闺女有过婚约……呸,那算什么婚约!”
愤愤过后,老板娘的语速变慢了一些,宛如回忆迟滞而来。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
赖疙瘩一家人,曾和丁双鱼一家人是邻居。两家同住在东边这片穷地方,交情不错,两个男主人感情尤其好。
不过在丁双鱼看来,那都只是男人之间的酒肉交情,是浪费家里辛苦钱的行为。何况赖疙瘩一家爱占便宜,她一直不喜欢他们。
那年她怀着闺女,辛苦忐忑又怀着一丝憧憬,没想到八个月大着肚子时,丈夫醉醺醺回来,大大咧咧地说和赖家定下约定,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姑娘,就把姑娘嫁给他家十岁大的小子。
且不说赖疙瘩小时候就是个容貌不好、性格也不好的混小子,就算他样样都好,丁双鱼也绝不愿意让孩子还没出世就被许了人家!只有女人才知道“指腹为婚”这事对女人来说何其荒谬,难道女孩儿不是人,难道女孩儿天生该嫁人,难道女孩儿长大了没有自己的想法?凭什么男人一句话就要决定她的人生!
看着丈夫那得意的蠢样子,丁双鱼愤怒至极。
她忍到孩子出世,自己出了月子,转头就跟丈夫和离了。
那蠢男人还觉得委屈,嚷嚷什么自己辛苦赚钱养家,却要被老婆抛弃——呸!他养个什么家!他出海捕鱼,她丁双鱼难道不要天天摆个小摊做买卖?只凭他那点微薄收入,他们两人早就饿死了!更何况她还要操持家里,现下还受了怀孕生产的苦,这男人别说帮忙了,尽是拖后腿!
丁双鱼带着孩子,走得头也不回,给孩子写户籍时,她也想方设法让孩子跟了自己姓。
然而事情却没完。
不久后,前夫出海时意外身死,一起没了的还有赖家的男人。赖家的女人是个不做活儿的,拿上包裹就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家中十岁的赖小子成了孤儿。那就是赖疙瘩。
赖疙瘩虽然小,却不知道受了谁的怂恿,或者是他自己琢磨的,总之他找上了丁双鱼的门,理直气壮要她“履行婚约”,要她把自己当未来女婿,不仅现在应当抚养他,还该等闺女长大后,就把闺女嫁给他。
丁双鱼这市井中磋磨出的棱角,哪里受得这般胡话?
她当时就怒从心头起,也不管好不好看,抡起扫帚便将赖疙瘩揍了出去。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痛骂那混小子,骂他“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什么样的无赖爹就生什么样的无赖子”。
这梁子就这样结下了。自此,赖疙瘩不去恨他那不靠谱的爹、不恨他那弃子而去的娘,独独恨上了丁双鱼母女,逢人便说她们的坏话,说她们“嫌贫爱富、不讲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