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一开始还好,没人理他。赖疙瘩是个讨人嫌的孩子,街坊邻居同情他也有限,况且不少人与丁双鱼交情不错,更站在她这一边。
不成想,过了几年,赖疙瘩竟然搭上了一个路过的修士,学了点读书认字,就此展露出书法上的天赋。再过几年,又听说他正儿八经观想出了书文。
那一年,赖疙瘩十九岁。他又来找丁双鱼,说要娶她闺女,要“履行当年的婚约”。
听到这里,云乘月忍不住惊讶,插话道:“可他不是比令媛大足足十岁?那一年令媛不过九岁罢?”
“……令媛?噢,你说我闺女。”丁双鱼一愣之后方才明白,面露异色,顿了顿才道,“是的啊,那个时候我家阿锦才九岁。她叫丁舒锦,是后来先生改的名字,好听吧?”
当时,赖疙瘩放话说要让九岁的丁舒锦给他当妾,还要先定下这回事,等她满了十六,按大梁律允许婚嫁,便过门。
正经婚约都不行,还给他当妾?丁双鱼气得恨不能当场杀了赖疙瘩。
幸好,丁舒锦自幼聪颖好学,八岁入学,很快就被公学的一位老师收成弟子。那位老师有些来历,在罗城颇有地位,为人又好,很爱护学生。
那场闹剧以赖疙瘩被老师怒斥一番,灰溜溜逃走而结束。
可前两年,老师过世了。他虽然爱护丁舒锦,却自有家属,也有更亲近的衣钵传人,遗泽到不了丁舒锦身上。
而赖疙瘩反而搭上了城里商会,听闻还与县衙的人有关系,混得风生水起,得意得很。
这下,他就又缠了上来。
且每一次,他都亲自上门,言必称要让丁舒锦做妾。一次不成,下次再来。
丁双鱼又愤怒又无奈,只能通过怒骂来昭示自己的态度。然而时日一久,就连街坊邻居都转了态度,说什么她太强势、太咄咄逼人、太不讲理,说她们母女对赖疙瘩背信弃义,现在人家飞黄腾达了,还肯让丁舒锦做妾,是好人呢。
她从没认过那婚约,怎么就背信弃义了?就因为当年前夫醉醺醺一句话,还是因为赖疙瘩今日混得人模狗样?
但无论如何,丁双鱼下定决心,绝不遂了赖疙瘩的意。
“……还好我的阿锦有出息呢。她成绩很好的,以后能去州学,肯定也能观想书文,成为厉害的修士,比赖疙瘩响当当一百倍!”
丁双鱼以这样一句满是憧憬、乐观的话语,作为结束。
然而,云乘月却读出了老板娘背后的担忧:赖疙瘩如此偏执,一门心思认定她们为仇人,他能够眼睁睁看着她们得偿所愿?
果然,这份担忧很快就应验了。
仅仅五天后,“有家食铺”的三人发现,他们再也买不到新鲜食材了。
第133章 人间(4)
◎生气◎
买不到的新鲜食材, 其实就是海鲜。
不仅是鱼虾,连最便宜的文蛤都买不到。那些拖着闪亮渔网的渔夫们,那些归属各大商铺的船只们,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拒绝卖给他们任何海鲜。
不必说, 自然是赖疙瘩打的招呼。
罗城临海,罗城的人们也惯于食用海味。没了鱼虾蟹贝,怎么做得鲜甜的汤面、馄饨?连最便宜的蚝仔烙都是做不成的了!没有这些,谁要来做他们的客人?
起初丁双鱼还充满斗志, 恨声说:“就不信他真有那等能耐, 竟教罗城上上下下都听他的,他是天王老子不成!”
风风火火从城东跑到城北, 从城北跑到城西,从城西跑到城南,三人分头行动, 将罗城跑了个遍, 结果是:没有结果。
小的摊贩里,若有谁不知情,笑呵呵打算做他们的买卖,旁边一准有人将他们拉扯住,耳语几句,摊贩们顿时就变了脸色,递出来的鱼虾也立刻收了回去。
大的店铺不做及时交易,都按季签单。三人一露面, 掌柜的眼皮子一抬, 接着就手一伸, 扔出三个字:“您请回。”
如此折腾了十来天, 三人硬是瘦了一大圈。
最后,连海星都含着泪,告辞了老板娘。
“老板娘,对不起你……可我还要养我爹,还要出人头地的!”
便去了其他店铺做工。他临走时还回头多看了两眼云大猫,满脸哀哀戚戚的,不知道想些什么。
丁双鱼站在门槛后头“哈”了一声:“没良心的东西,就你小子还出人头地!”
骂完这句,她却低头说:“大猫,你也走吧。我再没用,也不能够再连累你们!你有手有脚,说话做事又文雅,哪里去不得呢。”
云乘月坐在一旁台阶上,摸着兜里仅剩的三个铜板,拧着眉,有点发愁,却摇头:“我跟老板娘一起想办法。”
坐在一旁的另一人冷笑一声:“你能有什么办法?”
云乘月瞥他一眼,露出个假笑:“庄小狗道友,你如果有什么不满,就一起想想办法。”
不错,庄夜也在这里,因为他和云乘月都被济贫馆赶了出来。原因么,当然是“有家食铺”十多天开不了张,云乘月拿不到工钱,济贫馆自然也不救济两个叮当响的穷光蛋。拿钱才能办事,想来济贫馆也有济贫馆的规矩。
庄夜阴沉着脸坐在街边,整个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可他外表如此寒酸、身材如此消瘦,几乎和讨饭的没什么两样。
如果真的在他面前放一只破碗,说不定……罢了,何必白白结仇。云乘月不无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板娘,我们换个营生做吧。”云乘月和自己空空如也的肠胃斗争了一下,才努力站起来。她克制着,让自己别太想念形形色色的美食。
“之前绿豆汤不是卖得挺好?现在是盛夏,我们摆一个小摊,卖些路边冰饮,也能挣钱。”她安慰地拍拍老板娘的肩,“姓赖的再厉害,总归还不能命令罗城所有铺子吧?不让卖海鲜,不卖就是了。”
“唉……”
丁双鱼何尝不知道。只是她生性倔强好胜,才会这么多天都非要跟赖疙瘩对着干。可这一天天下来,她半点法子没有,肚子饿却是扎扎实实的。再有,她还要给女儿攒学费,不光是州学,眼看再过几个月,公学的束脩也该交上去了……
她又叹了口气。一瞬间,这个身材结实、面容坚毅的女人就好像矮了一截,眉眼里那股子气也消了不少。
“唉……这样也好的了。”
两个女人商量定了,庄夜却撇了撇嘴。他低声说:“太天真。”
确实,她们想得太天真。
因为第二天一早,丁双鱼的店就被砸了。泡好的绿豆遭了殃,珍贵的冰和糖也未能幸免。不知名的匪徒本可以抢走这些东西,却故意要让它们倾倒在地上,更泼了粪水。
“有家食铺”前臭气熏天。
这下,不仅往来行人全部掩面,连街坊邻居都纷纷愤怒起来。他们找不到罪魁祸首,更不敢也不愿去寻赖疙瘩的麻烦,便将怨恨尽数倾斜到丁双鱼身上。
“丁老板,做生意还是要和睦四方的!”
“丁老板,我们素日照顾你,你怎好给我们添麻烦!”
“丁老板……”
又有巡逻的县衙捕快姗姗来迟,一来就威风凛凛地呵斥众人,还立刻就认出丁双鱼,喝道:“污染街道有违律法,那妇人竟敢!来,速将她捉拿归案!”
若不是他们一个个全都捂着鼻子、满脸嫌恶,这份威风必定能更壮大些。
官兵一来,民众即刻噤声。
丁双鱼握紧了双拳,浑身微微颤抖,却是说不出话。民不与官斗,这种恐惧早已深深刻在她心中,况且那些人官服笔挺,腰间配笔又带刀,都是华丽耀目,满是律法威严。
她只能挣扎出几个字:“冤、冤……不是我们哪……!”
云乘月再忍不了,伸手将她往身后一护,就想要站出来说话。
“几位官爷……!”
她话刚开了个头,胳膊却被人猛地一拽!回头一看,竟然是庄夜。
庄夜此刻正满脸堆笑。不仅满脸堆笑,他还略佝偻着腰,整个就是“点头哈腰”的写照。
“对不住官爷,对不住对不住!咱们这臭气熏天的,污了几位官爷的眼,小的一定马上收拾好,马上收拾好!”
这低眉顺眼的模样、熟练奉承的言语,半点看不出冷峻威严的飞鱼卫模样。
他不仅自己赔笑,还强行把云乘月拉着,摁着她非要让她也低头。丁双鱼也总算反应过来,立刻跟着连连鞠躬道歉,再三承诺将街道立刻复原。云乘月愣愣半天,咬着牙,也低了头。
捕快们被捧舒服了,为首的那个左右看看,面上滑过一点不情愿,却还是开口说:“念在尔等还算懂事,交白银五两上来,此事便算揭过。”
丁双鱼当即失声:“刘捕头……!”
刘捕头眼睛一瞪:“嗯?!”
庄夜当机立断,一把按住丁双鱼,赔笑道:“是是是,一定如数奉上!”
刘捕头方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算你识相。”
丁双鱼站在一旁,嘴唇颤抖着,眼神发直。
白银五两?那就是五千文,五千铜板,得赚多久!经过这些时日,云乘月已经对货币换算很熟练,是以陡然心痛起来。她垂头抬眼,见老板娘那可怜无助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样子,心痛里又烧出更多的怒火。
这太荒谬了。明明他们才是受害人,现在却成了众矢之的。这些捕快从没这么早来这平民区巡视过,今天偏这么巧,说没鬼都不可能。
然而——
她能如何?她能如何!
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一个修为低微、无所依仗的小小修士,连养活自己都艰难,还想替谁出头!要是她的玉清剑还在,要是她的书文还在,要是她提笔写字的力量还在……
念头滚烫,烧得她内心也滚烫。在这异常的炙热中,云乘月的眉心识海泛出了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及,猛地挣扎了一下,想要摆脱束缚。
但只有这短短的一瞬。而云乘月因为太过专注于克制情绪,也并未注意这点小小的异常。
这场清晨的闹剧,很快便散了。
丁双鱼身上自然没有白银这样的贵重货币,因此不得不回返城北家中,取出积蓄,才能拿去县衙上交。说是白银五两,实则又要多给盘剥几两,这钱才能交得上去,那“罪”也才能免了过去。就这样,也要忍那群皂吏横眉竖目,才能千恩万谢地告退。
等再从县衙出来,这个女人再也绷不住,终于是哭了出来。
“那是我大半积蓄,是要存着给阿锦的,现在可怎么办哪……阿锦可怎么办,她是要当修士的啊!都是我这当娘的没用,都是我没用,都是我的错啊……!”
她伏在云乘月肩头,号啕痛哭。半点不敢怪老爷们,声声只能怨自己。
云乘月一下下地拍着她的脊背。
“老板娘,我来想办法。”
她说,神情平静。
……
这天夜里,天还微微亮着,筋疲力尽的老板娘却已经睡去。睡梦常常是贫苦之人一天中最甜美的时光,也是他们最夺不走的快乐。
这里是位于城北的一间民宅,局促地挤在两栋房子之间,却到底是个带院子的正经屋子。这里就是丁双鱼多年努力买下来的小家。
云乘月蹲在院子里。她正拿着一根细树枝,在地上划拉来划拉去。
庄夜正闭目打坐,被这细碎的“唰唰”声吵得烦躁。他不得不睁开眼,耐着性子问:“云道友在做什么?”
问是问,实际他眼神已经往那头瞥去。相比人的回答,他更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这是刻在飞鱼卫骨子里的习惯。
借着极微弱的光,他看清了,原来她不断重复写着一个字:永。虽然是一个字,但她将篆书、隶书、草书、楷书,一一换着写,笔法还各有变化,所以他才没能只凭听觉识别这个常见的字。
飞鱼卫那本能的狐疑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