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老板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云乘月已经走过去帮着包馄饨。她最初根本不被允许触碰珍贵的食材, 毕竟她切菜都切得不熟,但现在她已经能手指翻飞,轻而易举包好一只漂亮的燕子馄饨。
庄夜在边上打杂, 皱着眉毛不知道想些什么。
原来今天下午有人来敲丁双鱼的门,告诉她之前有些误会, 搞错了,幸好县令大人公正清明,及时查清了这件事,立即便着人前来退还她的二两白银, 还带来了新鲜的食材, 叫她明日继续开店。
丁双鱼高兴极了:“县令大人真是大好人,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果真如此?云乘月相当怀疑。就看那几个捕快耀武扬威的样子, 她也不觉得县令会是什么“青天大老爷”。
可第二天,他们真的顺顺利利把店开好了。没有人拦着不卖东西,也没有人故意来找茬;一切顺利如无事发生, 仿佛之前的困境只是他们做了个梦。
老板娘很高兴了几天, 精神头足足的,连馄饨都煮得更好吃了。
但很快,生意的惨淡就抹去了这份高兴。“有家食铺”发现,之前还算不错的生意突然变得异常艰难。那些熟客,那些街坊邻居,忽然就好像躲着他们,决计不肯再次上门。
做好的馄饨、面等食物卖不出去,天气热了放不得, 就只能倒掉。绿豆汤同样如此。没有办法, 只能第二天做少一些, 还是卖不掉。再降一点价, 忍痛减少本就微薄的利润,依旧不行。
丁双鱼愁得又多了好几根白发。云乘月找了个小推车,试着当个流动摊贩,在其他地方卖卖绿豆汤。这小生意倒是还不错,可惜杯水车薪,不能抵销店里的亏损。
还是庄夜看不下去,四周去打听了一圈,回来说:“行了,别白忙活了。这些人都害怕那姓赖的,不敢登门。”
云乘月也不意外,只蹙眉:“姓赖的这么大威势?”
庄夜冷笑一声:“你以为恐吓平头百姓需要多大威势?随便制造点麻烦,就够让人退避三舍。各人自扫门前雪,让那雪厚点罢了,又不是多难的事,甚至根本不必明说出来,免得落人口实。”
他讲这些的时候很平淡,也就格外显出一种司空见惯的漠然。
丁双鱼有点畏惧地看了他一眼。她本能地不愿靠近庄夜,站得更靠近云乘月许多。
“这真是祸不单行……再这样下去,只好关门大吉,换种营生了。”老板娘愁道。
云乘月正要答话,却瞥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她转头看去,只见到几个跑远的背影,像是十来岁的小少年,街上很常见。
她走过去,又张望片刻,再回头看向庄夜。庄夜点了点头。
云乘月若有所思:“老板娘,过不了多久,我们大概就有生意了。”
丁双鱼不明所以。
可这天晚上,果然来了人吃饭。这些人都身强体壮,少数几个女人也是精干强健。尽管他们穿着普通的衣物,却还是很打眼。
这群人来吃了一通,夸赞老板娘手艺上佳,便痛痛快快结了钱,走了。
光这一顿赚得的利润,就能抵过这几天亏损。
老板娘瞪圆了眼:“可真是财神爷!啊哟,也是借了大猫吉言了!”
云乘月利索地收拾着残汤剩水,眉毛却微微皱着,表情并不轻松。她又看了庄夜一眼,后者正在收拢桌椅,脸上挂着一缕讥讽之笑。
她再思索片刻,抬手关了店门,回身道:“老板娘,那些人都和官府有关系。”
老板娘有些糊涂:“官府?”
“老板娘还记不记得,之前有一次店里买了很贵的海鱼,是要给谁准备,可最后对方没有来?”
这件事过去有二十来天了,老板娘却依旧印象深刻。她立刻想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那事……是我自己想多了!不过就是偶遇了一位贵人,人家随便说了两句,我还给当真了。唉,别问了,大猫别问了,真是羞人!”
云乘月却坚持:“老板娘见到的人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是一个年轻人,应该只有二十多岁,蓝衣服,头发扎成一长束,笑眯眯的,模样很好看,就是教人有些不敢多看。我记得他的衣服上有点亮晶晶的,像星星,我在城里绸缎铺子都没见过那样的做工!还有……对了,他还打了一把伞。”
老板娘竭尽所能地描述。
云乘月已经听明白了。她控制着,让自己的表情不要显得太惊讶。
虞寄风……怎么哪儿都有他。
她脑子转得飞快,忽而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大约虞寄风偶然提到要来吃东西,碰巧撞见小店关了,他那人随心所欲惯了,肯定阴阳怪气了几句。他身为司天监五曜星官,罗城地方官哪敢轻慢,也所以才突兀地跑过来,非要让丁双鱼开店,也非要让她经营下去不可。
至于赖疙瘩,估计也被打了招呼,暂时不能为难丁双鱼。
可问题是,虞寄风又不可能一辈子待在罗城。
“老板娘,我们要尽快做好准备。”她沉声道,“这店恐怕开不了几天。”
丁双鱼还是云里雾里。但她虽然想不明白,却本能地知道有哪里不对劲,又见云乘月神情严肃,便一发狠,点头:“好,那明天我就不开了!长痛不如短痛,大不了我补好家里的渔网,再出海去!”
云乘月却摇头:“这几天还是要开店,否则官府不会答应。”
丁双鱼愣了半天,忽然想通了:“难道说……是为了那位贵人?!难道那位说了要来!那,那我是不是能够……”
她脸上忽然绽放出了希望的光芒。“拦路喊冤从而得到上官垂怜”向来是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戏码。在众人朴素的观念里,更大的官就意味着更大的清廉、更大的公正、更可靠的爱民如子,诸如这类的美妙品质。
“老板娘……我们还是做好靠自己的准备罢。”面对那样的热切,云乘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苦笑一声。她还记得在鲤江之上,虞寄风仅仅是为了一座水府,就能随意掀翻船只,毫不在意众人生死,与“青天大老爷”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庄夜更是忍不住冷笑一声。
但无论是云大猫还是庄小狗,都不能够阻止老板娘的热切。
接下来,老板娘都拿出了全部的本事,做出最美味的食物,翘首以盼贵人如甘霖降下,一举洗涮她的苦难。她渴望向贵人倾诉自己的委屈和愤怒,痛斥赖疙瘩的无理、可恨,也能委婉地抱怨一下捕快们的不讲理,不过这抱怨不可以过分,这点分寸她还有。
丁双鱼已经思虑好了一切,每一句话、每一个词。现在只差那一位神乎其神、爱民如子的贵人了,就像万事只欠东风,好戏只欠一声开场的锣响。
即便店里依旧生意寥寥,即便仅有的两个伙计——云大猫和庄小狗——也在划水,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丁双鱼依旧保持着耐心,期待奇迹的发生。
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贵人连个影子都没出现。
最后一天早上,天微亮时她就来到店门口,打算进行新一天的等待,却发现店门被砸坏。门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焚烧过后的痕迹。
丁双鱼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她忽然明白了:贵人走了,贵人永远不会来了。一切回归原样。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站过了晨光熹微,站过了日出东方。然后,在四周静悄悄的目视里,她到底还是转头看向长街的方向,就是那一夜那个蓝衣年轻人消失的方向,她凄楚地看了一会儿,忽而“哈”地笑了一声。
她抱起装满馄饨的木匣,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她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地往前走。一直走,走回了城北自己的小院。
终于,她扑进了自己的院门,不堪重负地坐在地上,嚎叫出声。那不是哭声,没有那些柔软的眼泪水汽;这是纯粹的嘶哑的叫喊,充满愤怒和迷茫。
“……阿娘?”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紧接着,对方奔了过来。
“阿娘,你怎么了?没事的,没事的,阿娘不要怕。”
丁双鱼茫然地抬头,却见到了心爱的女儿的脸。十三岁的少女面容稚嫩可爱,眼神却清亮有力,透着超出同辈的成熟。正是丁舒锦。
“阿锦……!”她猛一下抓住女儿,又急急抹了把脸,竭力挤出个笑,“你不是应该在上学?!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临时回来了呀?真是,阿娘忽然心情不好,怎么就被你撞见了……没事,啊,没事的呢,你快回学校去,别惹老师不高兴了!”
丁舒锦却没动。女孩儿稳稳地扶着她,眼神也稳稳的。
“阿娘,我都知道了。我以后不去上学了。别怕,从前阿娘养我,以后我养阿娘。”
如此温暖坚定的话语,却仿佛当头一棒,令丁双鱼头晕目眩。她想尖叫,想拼命拍打自己,想告诉自己这是一场噩梦,只要梦醒了就好,一切都是原样。她心爱的女儿还在上学,她的小店还开着,她还憧憬着送女儿去州学,将来女儿会成为正经的修士,过得舒心快活,再不用受她这样的苦……
而不是现在!不是如此!
“……阿娘?!”
丁双鱼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丁舒锦愣愣地抱着母亲,半晌,终是再也绷不住那份“沉稳”。她惊慌地四处张望,希求能找到谁——随便谁——可以帮她一把。
这时候。
“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少女豁然看去。
门口立着一名女修。她一身灰扑扑的短衫,容貌普通得难以记住,身量却高挑健美,行走时也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好看,颇为醒目。
她快步走上前来。当她腰间的布袋轻轻晃动时,丁舒锦注意到——她发誓她不是故意注意的——那里面传出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那是金钱的声音。
她蹲下来,左右察看了一番丁双鱼,旋即安心道:“气息安稳,没什么事,大约受刺激了。你一定是老板娘的女儿,丁舒锦丁姑娘?”
女修对她颔首,微笑道:“我叫云大猫,是老板娘的员工,也因无处可去而暂时住在这里。叨扰了。”
尽管女修的声音略带嘶哑,算不得好听,可她说话的节奏、韵律还是有些不同。是口音?不,不止是口音。那是一种由发音、节奏、措辞,共同构成的气质,便是所谓的“温文尔雅”。
丁舒锦敏锐地意识到,她只在那些出身良好的同学、老师身上,感受过同样的气质。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一个这么敷衍的名字,还居然是阿娘的帮工?
少女倏然警惕起来。
然而下一刻,她的警惕就被对方的动作打破。
对方解下腰间的布袋,爽快地递了过来。布袋口已经解开,露出里头好多的铜板,甚至还有一小块碎银。
“受了老板娘这么多天的照顾,我也没有别的报答方式,这两天多赚了点钱,用来给老板娘买点补品罢。”
这……
少女的心,在“警惕,不能平白受人恩惠”和“事急从权,先顾阿娘要紧”之间艰难地来回摆荡了几次,很快就倒向了后者。
她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接过了那份钱银。
“多谢……云道友!”
她郑重道。
……
刚刚经过的十天时间,对丁双鱼而言是希望的幻灭过程,但对云乘月而言,这是一段很充实的时光。
店里既然没有生意,她也就理所当然地没有了工作。除了早晚帮老板娘买买东西、处理一下食材,剩下的时间,她都在罗城里到处跑。
明光书院说“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现在她没有万卷书可读,却至少有一座城镇等她去了解。
更重要的是,老板娘发不出工钱,她得找点别的赚钱门路。
庄夜也是这么个打算。不过他们两人很默契地分头行动,互不打扰。
云乘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就到处转悠,和陌生人聊天,尽量不动声色地打听一些事情。她打听工作,打听罗城的历史,打听这里的风土人情,打听修士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打听赖疙瘩的事。想一想,这个人其实很有趣。一个出身寒微的孤儿,何以在二十出头时有了这般横行霸道的本事?难不成他也是个修道奇才?可如果真是修道奇才,又不会死心塌地待在罗城了。
在这座海滨之城里,云乘月慢悠悠转来转去,渐渐转出了不少消息。她全都记在心里,沉默地进行分析。
最后,一个大致的想法浮现在了她的心中。
能有这个想法,还多亏了海星。海星离开“有家食铺”后,在罗城城中心靠南的一家客栈里里找到了工作,因这里生意不错,他过得更体面了些,也更觉得自己选择离开老东家是明智之举。但他还是有些愧疚,老觉得自己做事不够仗义。
这天见到云乘月时,海星正好在外头跑腿,偷闲在树荫下吃一块钵仔糕。他很大方地请云乘月也吃了一块镶着红豆的点心,又跟她打听近况。
得知她正在琢磨赚钱时,海星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是一咬牙,说:“我听说有个赚钱的好办法,可以告诉你,不过假如你真的赚到了钱,一定要多照顾老板娘……算上我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