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海星便是这样传统的小市民,你要是让他实打实地为别人付出、多照顾别人的利益,他不能够情愿;但如果只是说几句好话、顺手做点什么好事,他还是很乐意。这对他来说,大约可以称为“无伤大雅的小善事”。
但有一点善,终究比没有的好。
云乘月便说:“好,那先多谢你。”
海星就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神秘秘地说:“大猫,听说你也懂一点修炼的事吧?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修士,不然哪儿会跑去做苦工。”
“……是是是,对对对。”云乘月哭笑不得。
海星又说:“不过,你说过你识字,是不是真的?是真的?那好,你听我说咧,有句话叫‘城北藏富、城南显贵、城西论道’这句话?”
她摇头。
“没听过?看,我就说你不是正经修士的吧。‘城西论道’的意思,就是正经修士大多聚在城西,还搞了个市集,好多修士在里头论道的!”
海星一脸得意:“长见识了吧?那些真正的修士,可是不缺钱。他们在里头论道,总要口渴吧?总要吃点东西吧?如果能混进去卖点东西,准保赚钱,别人我可不告诉!”
城西论道,听上去真还有点意思。
云乘月谢过海星,又细细吃完了钵仔糕,便往城西而去。海星在后头望着她的背影,想起过去老板娘对自己的照顾,又想自己今日忍痛分享了一个赚钱的大秘密,真可谓“有恩必报”的典范,不由很感动于自己的品质,深深唏嘘几句,又赶着回去做活儿了。去晚了,掌柜的要扣他工钱,还要打骂的。
这是一个半阴半晴的日子。阳光虽洋洋地洒着,天空中却平白多了一层厚厚的白云。明眼人一见便知,到了傍晚肯定下雨。
云乘月看了看这天气,顺路就买了一串斗笠,给背在背上。钱是管庄夜借的,她答应过几天还他,还算上了一点微薄的利息,俨然是一次严谨的民间借贷。
到了城西,两边和书法相关的店铺确实多了起来,连茶楼门口都挂了牌,写:吃茶点品书文,十文一次。
街上外地人模样的修士也多了不少,能听见很多不同的口音。有嘻嘻哈哈到处游玩的,也有目标明确、匆匆朝某个地方赶去的。
跟着这些赶路的人,很快,云乘月就找到了论道市集的入口。那里还真是一处市集,有明确的街道出入口,甚至还有守卫,在门口一一核对来人的身份。
旁边挂着一竖轴:闲人勿入。
一些脖子挂绳、双手抱匣的小摊贩,已经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他们有男有女,都是利索朴实的劳动装束,胸前的匣子里都是些饮料、点心之类。
看来,海星的主意不仅不新鲜,还并不可行。
云乘月理了理背上的一串斗笠,走上前去。
“干什么的?停下,闲杂人等勿入!”
守卫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立即出声喝止。其他小贩也看过来,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云乘月说:“我听说这里面是给修士论道的。”
壮汉打量她几眼,嘿声笑道:“小姑娘,你也不是第一个声称自己是修士的小贩了。爷劝你一声,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别给脸不要脸。”
说话间,另一名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走过来,身边小厮捧出一枚身份玉简,冲壮汉一晃。壮汉立即换了张笑脸,恭恭敬敬说:“您请,您请。”
云乘月瞧了瞧那两人。不说小厮,那公子哥脚步虚浮、气息不稳,怎么看都不像个修士。
她便问:“那人恐怕连第一境的修为都没有,为什么他能进去,我不能进去?”
壮汉回过头,又是一脸不耐烦。日光照着他光亮的额头,将额头肉挤出的沟壑照得极其清晰,更显凶恶。
“人家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壮汉怒道,“我说了,少给脸不要脸——”
他喝出一声,同时右手手臂筋肉绷紧;他手里本就攒着一根长棍,现在忽然一扫,破空声响,尘沙飞扬,一时间连日光都黯淡了一分。
这壮汉实则是不耐烦了。一天下来拦住不知多少小贩,这些小民一个个的都狡黠无赖,变着说辞地想混进去,他心里早就积累了一堆火气。现在看面前站着的是个年轻女修,修为一眼看去不过第一境中阶,他那邪火就再忍不住,有心要敲山震虎,要杀鸡给猴看——
“——喝呀!”
壮汉奋力挥出一击,也倾泻出所有的烦躁情绪。
“……啊!”
“……动手啦!”
四周响起惊呼。
“这是怎么一回事!”
随着一声厉喝,一名女修匆匆赶来。她身材异常高大,四肢长而结实,背上背着一柄长刀,一对浓黑的眉毛不怒自威。
看她身上穿的衣服,就知道她和这壮汉同属一个组织,但她的级别应该更高一些。
“……孙总管!”壮汉大喊道。
孙总管气势汹汹:“杨昌,住手!谁准你在这里动武……?”
忽地,她声音一哑。
因为在前方尘埃落下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并非想象中的“壮汉痛揍柔弱女修”画面。恰恰相反,杨壮汉扑倒在地,面朝黄土,还压着一只斗笠。在他厚实的背上,女修站得稳稳当当。
本属于杨昌的棍子被她拿在手里,一端伫在男人的后颈窝上,不准他爬起来。
四周极静。
女修抬头,面上无喜无怒,但那双沉静清亮的眼睛,仿佛有千钧之力,直把人看得心头一沉。
“得罪了。”
女修说得彬彬有礼,却也如此理所当然。
第136章 人间(7)
◎论道会的题目◎
她说着“得罪”二字, 语气温和,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杨昌在她脚下挣扎,但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
孙总管神色凝重起来。如果她没看错, 在那沉沉的精铁棍上,一枚文字的影子刚刚消散。杨昌根本没有观想出书文, 那刚才那字从哪里来?恐怕只能是……
她看看女修那朴素无华的打扮,略一思忖,便想透了来龙去脉,不由暗骂杨昌活该, 说了多少次, 以貌取人是大忌,到底惹出祸来了, 真是个狗眼看人低的惹事精!
孙总管当即拱手一笑,大声道:“这位道友手下留情,怎么算‘得罪’, 是我们该赔罪道歉才是!杨昌, 还不快滚过来!”
心里再怎么骂下属不靠谱,外人面前损两句,但该护的还是要护。这是孙总管的办事道理。
云乘月看出对方的小心思,回味了一下,也能理解,便跳下来,顺手扔了棍子。
杨昌连忙爬起来,面红耳赤地低着头, 不知道是羞愧的还是愤怒的, 亦或兼而有之。
“劳驾, 将斗笠还我。”
云乘月叫住他。
壮汉才发现自己连斗笠一起拿了, 正要烫手似地一扔,却又反应过来,只能僵硬地双手捧好,小心翼翼还了回去。
云乘月接过来,翻来覆去检查了两遍,叹气道:“压坏了。”
对方一愣,回头把孙总管看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孙总管反应快,已经摸出一块碎银,上前递过去。
云乘月摇头:“多了。十六文就够。”她买来是八文钱,现在很自然地翻了个倍,自觉略微掌握了一点做小生意的精髓。
孙总管哪里是缺十文八文的人。但她的原则之一是小事从不争论,当即就收了银子,数出十六文,重新递过去。
这一回,云乘月就满意地收了。真不错,这是她今天的第一笔生意,可谓是个开门红。一笔赚八文,再多做一笔,就能抵过原来打工的日薪,果然自己做生意比打工赚得多,她学会了。
收了钱,她再看向孙总管。
孙总管以为她要说话,便等着。
云乘月静静地看着她。
孙总管一怔,思索片刻,严厉地看向下属:“杨昌!”
在她威严的逼视之下,壮汉的神情从不情愿变成了畏惧。他默默掏出一只钱袋,掏出钱,走到一边去,一一地还给那些畏畏缩缩的小贩。
原来这些小商贩都给他塞了钱,没想他收钱不认人,还要用武力压人,全都吃了哑巴亏。这些小商贩都毫无背景,才会莽莽撞撞地冲上来,被白拿了钱又没办法。他们本来已经死心,不想这会儿意外得回了辛苦钱,一个个地都喜上眉梢。
孙总管点点头,便又看向云乘月,一脸征询,仿佛在问“这样行了吗”。
云乘月反而一呆。她根本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但看那些小商贩一个个都很欢喜,她不由也微笑起来。
这个微笑,令孙总管松了口气。她并不怕事,但多年经验告诉她,各方修士来历莫测,以和为贵是最佳选项。
女总管便往旁边一让,手臂一伸:“请道友出示身份文书,再将姓名写在门口登记簿上,便可通行。”
云乘月点头,奉上身份文书。孙总管看一眼她的名姓,噎住一瞬。片刻后,她到底神色自若,笑道:“原来是云……大猫道友,道友请。”
云大猫本猫倒是非常淡定。她再整理了一下背上的一串斗笠,这才往前走去。刚才交手一番,货物有些乱了,可不能掉下来。
短短几步路,可余光里,她瞥见瞥见杨昌那憋屈又不敢发作的模样,和刚才的耀武扬威完全不同。旁边看热闹的修士们都投来慎重的目光,而那些被阻拦在外、不得入内的小摊贩?他们的欢喜劲过了,便抱着那堆不被允许进入的货物,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张张不同的脸上,写满的是相同的羡慕;他们很羡慕她。
她有什么好羡慕的?
这个想法刚一浮现,就令她一怔。
不……她当然值得别人羡慕。
理论上,世人都可修道修仙,都可读书写字,都可当修士、成人才。但实际上,大部分人都没有这份运气。
一直以来,她眼里见的、心里想的,全是薛无晦、卢桁、虞寄风这样的大修士,连曾经产生矛盾的亲戚都来自世家。她交往的朋友都是修士,连惨淡离去的洛小孟,也有自己的际遇。
但是……
云乘月忽然转过身,认真看了看所有人。
但是,这些人也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他们才是大多数,所以也才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一面。
对现在的她来说,如果不是因为侥幸还有一枚“怒”字可用,如果不是因为曾经学习的书道知识还在,甚至,如果不是她明知自己的身份、来历,明知自己是“下来试炼的修士”,她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什么区别都没有。
这是头一次,是穿越以来的头一次,她感到书文有多重要——拥有力量有多么重要。就是这一枚并不完美的、稚嫩的书文,让她能挺直了脊背站在这里,还能光明正大地往前走。
她曾经想当一只悠闲度日的乌龟,为此抱怨自己穿越以来遇到太多麻烦,抱怨自己总是被困境推着往前走。但她也忘了,生活并不容易,她已经比大部分人都幸运。
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既然如此,她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幸运。
云乘月回过头,快步往前走。她再也不觉得现在的处境麻烦,也不会抱怨傅眉或者别的什么人了。
“人理所应当要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努力。”她自言自语,“傅眉,多谢你。”
每往前走一步,她就感到眉心识海松动一分。
当她彻底走进了集市,当身边汇聚的大多是灵力蓬勃的修士,她已经感觉到了:她的识海、丹田都已经彻底醒来,只要她愿意,马上她就能恢复原本第三境中阶的修为,也可以唤醒所有书文,还能恢复自己的容貌和身份。
但是,不着急。
云乘月心中摇头。她已经大致明白了傅眉的说法,甚至也明白了王夫子的一些想法,还有当初在浣花城中,虞寄风说她“少了人间烟火气”,她隐约也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