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虞寄风微微一怔,失笑:“声东击西失败。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不过辰星,你要帮我保密。我这一次是私人行动,不关司天监的事。”
辰星一脸狐疑。
虞寄风转了转手中的纸伞,微微地笑着,说:“我在找罗城星祠。”
辰星眼睫一颤。
“罗城星祠……?我记得,罗城星祠在罗城郊外,你跑海上做什么。”她凝视着他,深蓝的眼睛正如这片深不可测的大海,“况且,你不是说来抓死灵?”
“确实是为了死灵。”荧惑星官懒洋洋地说,“但是,除了死灵之外,我还想知道更多。譬如死灵如何出现,譬如死灵为什么在罗城,譬如……罗城的星祠,为什么不止一座,它和死灵之间又有什么关联。”
说话间,虞寄风已经站了起来。他注视着海面,视线已经锁定某个地方;他看见了,于是他露出一个真正的微笑。
辰星垂下眼,银白的眼睫颤动得更明显。当她再度抬眼,蓝色的眼球里已经泛出了慑人的紫光。
“荧惑,别找了。别找。”
她轻声说:“你该知道,不要打听太多。勿听,勿视,勿言,勿知。否则,你会迎来承担不起的后果。”
“……辰星,你果然知道什么!我们几个人中,你最接近陛下,也向来知道得最多。”
虞寄风倏然抬眼,直直迎向辰星的目光。他唇边凝着那缕微笑,也凝着那缕讽刺:“勿听勿视勿言勿知,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银发星官略皱着眉,有些不解:“你为何激动?我们从来如此。你过去从没有怨言。”
“过去啊……”
虞寄风移开视线,轻轻“切”了一声。他没有回答。
“算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罗城星祠在哪儿。千年前开始,罗城就有两座星祠。一座在郊外,另一座么……”
“哗”一声,他收起伞。雨水迫不及待地奔涌而下,争相想要将他吞吃入肚。然而青年已经率先跃起,直直扎入水面。
“……就在这片海面之下!”
海水扑面而来,正如那片无尽的黑暗也扑面而来。它们狰狞而上,倏然击碎了水镜,也击碎了镜中辰星的目光。
荧惑星官独自一人,迎向海底之下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从那黑暗之中,隐约传来了诡异而恐怖的气息。可他越发笑起来。他无声地笑着,奋力往目之所及的地方游去。
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但随之升起的是一种奇异的兴奋感。久违的兴奋,令人想起生命存活的颤栗的喜悦。他想起,他已经活了很多年,也为那位陛下效命不知多少年。
勿听勿视勿言勿知……这么多年,他确实是这样过来的,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他这颗从来都平淡、无聊、冷漠的心脏里,燃起了旺盛的好奇:他想要知道罗城的秘密。
他想要知道罗城的秘密,想要知道司天监的秘密,更想知道……
那位隐于云雾之后的陛下,到底埋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又究竟想做什么。他为什么如此仇视死灵,却又一直秘密令人带回死灵?他所谓的“岁星之宴”果真是祭祀么,那祭祀的又是什么?他们头顶那片岁星网,究竟又是什么,果真是世人那缥缈无定的命运吗?
他已经太习惯活在秘密之中。活得太久的人都知道,活下去的秘诀就是不要好奇、不要打听,让秘密永远是秘密。
他曾经是这样做的。知道些什么,却又懒得深究。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还要多谢我的曾孙女。如果像你这种喜欢疏离人世的无聊修士,也能成为某种变数,也在寻求改变……我这个前辈要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连你都不如。”
既然变数已经出现,那不如闹得更大一些,更热烈一些。如果有什么东西终究要来,那就让它迅速到来,反正——
“我早就受够了这个无聊的世界。”
他的视线已经捕捉到了什么。那必定是古老的建筑的边缘;藏于海底,不见天日,从未经过修缮的古老建筑,样式与那传说中的岁星星祠很有几分相似。
——找到了。
虞寄风分开海水,奋力朝前游去。
第138章 人间(9)
◎各方心思◎
盛夏的阳光不止照耀着海边的城市, 也同样照耀着大陆中部的山林,照耀着山野间无忧无虑的书院。
不过,庄清曦却兴致不高。
因为她发现, 自己开始后悔来明光书院了。来做什么呢?当初那么想来,是听说书院自有一套教书育人的办法, 只要能进来学习,中人之姿也能成才。
虽然京中与书院有大道之争,但书院渊源久长,底蕴深厚, 哪个修士不向往?就连白玉京, 也只是想让书院改换门庭,并不想灭了“明光书院”这个招牌。
况且她问过家中长辈, 得知书院中也不全是意趣之道的修士,譬如律法大道的张夫子一脉就秉承法度大道。只要坚守法度为本,她这样的世家子弟, 假如能顶着明光书院的名头毕业, 反而证明法度大道也人才济济,并不弱于意趣大道。
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
庄清曦非常仰慕自己的母亲。
她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家中若有若无地笼罩在“那个女人”的阴影下。后来她了解了母亲和“那个女人”的旧怨,知道了那个人名叫庄幼薇……不,宋幼薇,也知道了宋幼薇曾经的惊才绝艳。
她便萌生出一个执念:一定要去明光书院看一看。
那个人不是号称“明光书院小师妹”、“明光书院也承认的天才”么?就因为这一点,哪怕她本人根本不是庄家血脉, 却也能压她母亲一辈子, 甚至死了都让人惦记?
真是不公平。明明母亲才是真正的庄家千金, 还漂泊在外那么久, 那样可怜,为什么没人在意她的委屈?
久而久之,庄清曦便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她能够入读明光书院,有一番作为,自然就能证明母亲血脉的优良之处。
万万没想到,书院是千辛万苦地进来了,可竟迎头撞上云乘月——宋幼薇的女儿!模样好看也就算了(庄清曦倒不否认这一点),对方竟还是公认的天资极高。这样一来,姓云的名头太盛,直接成了万众瞩目,谁晓得她庄清曦是谁?
云乘月真可恨。
还连累她被亲近的小叔叔打了一耳光。这仇,庄清曦是扎扎实实记在了云乘月头上。
好吧,那就当是命运、是宿命,庄清曦振作起来,咬牙切齿地下定决心,要在课业上超过云乘月,哪怕开学时稍微吃了个瘪、被迫写下一封信,她也没有改变这个决心。
可就在庄清曦满心斗志时,她发现,由于云乘月被排除在书院所有教学之外,她也失去了所有和云乘月正面比试的机会。
现在更好,人家直接闭关了,连面都不露!
她去哪里比?跟空气比么!
好罢,再退一步。假如能在书院学到有用的东西,提高自身修为境界,也很好。可书院教的都是什么呢?上课的内容难得不得了,课业极多还要求极严,这也就罢了,庄清曦尚能咬牙应付,埋头苦读,可分明课业都这么重了,书院竟然还强制要求学生完成“课外实践”。
一言以蔽之,她堂堂世家嫡小姐,竟然还要和那些农民打交道,帮人家锄草种田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清扫猪圈、禽圈!道尊在上,那么脏,那么脏!
庄小姐最近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她的郁闷,被她的小叔叔看在眼中。
庄不度虽然内心郁结,但对这个看着长大、血脉相连的侄女,他到底有感情。更何况京中的大哥来信好几次,要他照顾好这小姑娘。他可不想回京之后被大哥拿鞭子揍。
于是,庄不度便提了个建议。
“小曦,听说过南海边罗城的夏季论道会不曾?那个论道会颇有名气,去了的人都说有所收获。且罗城夏季阳光明媚,海景妙丽,与京中夏日绝不相同。我们去散散心,如何?对老师们,就说去游学。”
庄清曦当然很高兴。她原来在家中时,每个季节都和家人出门游玩,现在在书院里辛苦劳累了半年,当然更盼望出游。
庄家叔侄两人就申请报备,准备出发。
然而让他们两人都没想到的是……
“小叔叔,我们……原定便要这么多人同去么?”庄清曦喃喃道。
这位庄小姐已然换上了私服,穿一身白绿窄身裙,搭配一条浅金色披帛,端的是清爽可爱,很适合出门游玩。
她的小叔叔站在一旁,穿一身浅粉为主的绣花道袍,一张艳丽的脸也是写满了意外,手里端着的桃花枝都凝住不动。
再看其余待出发的人:
其一者:天工班公输润夫子亲传,胡祥。
——“我每年这时候都要回家一趟!我家那些人,就喜欢显摆我做的东西,送得不够用了,就叫我回去补充!不过大家放心,师兄我吃不了亏,我家讲究亲兄弟姐妹要友爱但更要明算账,我就当赚自家钱了,哈哈!哦这次还要顺便帮鲁师兄做件事……师弟师妹们要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都可以找我订购,价格从优价格从优!”
庄清曦:不,我并不关心这个,谢谢。这位师兄,您自然很厉害,可我们熟么?
庄不度却一笑,从善如流:“好啊,胡师兄,我们加个通讯玉简?我正好想买一套酒具。”
胡祥开开心心:“好!来!师弟爽快人,师兄给你打九折!”
庄清曦:……呵,男人。
其二者:内院学子,陆莹。
——“别看我,我只是为了完成书院任务,赚个分数。”
陆莹立在一旁,如一只孤冷的鹤。
其三者:内院学子,诸葛聪。他今天居然没有打扮成那油头粉面、不男不女的模样,反而一身靛蓝长袍,小冠束发,露出清秀干净的五官。
——“罗城星祠历史悠久,家父在工部供职,我自幼耳濡目染,对建造也有些兴趣,就申请了外出游学。再嘛……”
他含笑看了一眼陆莹。后者微蹙着眉,不搭理他,神情颇有点复杂。
也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渊源。
庄清曦不感兴趣,只忖道:诸葛聪真是怪人一个,在白玉京时就不熟,不想理。
其四者:外院学子,阿苏,并携带丑灵兽一只。
——“我也是为了赚分数。”
庄清曦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不是云乘月的那个丑东西?”
阿苏一愣,忍耐地抽了几下眉毛,才低头回答:“庄小姐,拂晓不丑。而且它是麒麟,还顾老师的学生。”
庄清曦撇嘴,心想一只丑东西还自称是麒麟,真不害臊,也亏这外院学子说得出口。哦,差点忘了,她是那个季双锦的丫鬟,为人奴婢的,自甘下贱也正常,难怪巴巴地护着个丑东西。
拂晓蹲坐在一旁,垂着头。它也知道自己被说丑,有些伤心,又有些自卑地用尾巴遮住了脸,不肯看其他人。
庄小姐并不愿意和这么多合不来的人一起出门,却也没有办法。书院规定,学子外出必须统一乘坐书院提供的飞舟。她不高兴地闭着嘴,直到她的小叔叔安慰她说“小曦长大了,懂事了”,她才被哄得高兴些。
于是,这各怀目的的一行六人也不再多说。他们登上书院提供的飞舟,各自歇息。
飞舟腾空而起,凌云驾雾,一直往东南沿海而去。
罗城就在那片靠近日出的海边,静静伫立,等待他们的到来。
……
而在书院后山中,在那片永夜之中,有一个女人站在山顶,仰望着那片注定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星空。
她看得异常专注。
“这是巧合,还是你的安排?”她问。
王夫子的身影出现在她身边。老人似乎才从哪里回来,神情有些惘然,雪白的须发也都叹息般地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