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女人察觉到了,直言道:“王夫子,叹气就不像你了。”
王夫子一愣,倏然一叹复一笑。
“都是命运。”他笑叹道。
傅眉不快地皱起了脸。她不喜欢这个词。“事在人为,我不信命运不可更改。我也不信,人世这么多年,难道没有惊才绝艳的大修士想要逆天而行?”
“不……的确有人曾逆天而行。”
傅眉本来做好了唇枪舌剑的准备,却只迎来这平和的一句。
在傅眉狐疑的目光下,老人举起手,指向那旋转的星空。
“有人曾逆天而行,遮蔽星空和命运。”
“所以,我们也即将见证——时隔多少年后,命运将如何矫正这一切,让天下回到原本的轨道之上。”
“从来没有真正的逆天而行。只有时候未到。等时候到了,命运才会显露真容。”
……
这个五月的夏日,有人在大陆中部的山中含糊其辞,有人在东南的海域中寻寻觅觅,有人乘坐飞舟、翱翔于长天之上。
也有人活在凡间的城市里,活在与仙、道相隔万里的红尘里,被生活的困顿所围绕。
比如丁双鱼。
这一天,当丁双鱼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黄昏。
她双眼迷离,望着从模糊到清晰的屋顶,迟钝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是米白的灯火照亮了她的视野。
她倏然清醒,猛地坐起来,急急地喊:“别浪费火油!”
就想冲下床去吹灭蜡烛。
刚急急忙忙跳下床,抬眼一看,丁双鱼就愣住了:原来桌上照明的并非用惯的火烛,而是一盏光芒柔和稳定的明珠灯。这是西边店铺卖的上等货,通常是给挑灯夜读的学子用的,她还记得两年前给阿锦买过一盏,作为生辰礼物。她甚至还记得价格:一两银子。
难怪她觉得今夜的光格外柔美……阿锦?阿锦!阿锦说她要退学了!都是因为她这个不成器的娘!
丁双鱼终于彻底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
这时候,丁舒锦也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她直奔而来,一把推开门:“娘,你醒了……!”
话才出口,便见她母亲扑了上来,一个劲地将她往外推。
“阿锦,你绝不能退学!你要上学,要上学啊——你不可以一辈子待在这儿,不能困在这里,不能重走娘的老路!”
“这世道,女子要是不能修炼,又没有身家背景,是会被人欺负的……会被吃,吃得干干净净!你不能!”
丁双鱼疯了一样地推搡自己的女儿。
“去上学,去上学——娘就是砸锅卖铁,就是卖了这条命,都要让你上学……!”
——咚!
有人在她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把。力道真大,拍得她手下一软,不由自主就放开了女儿,甚至一时半会儿闷着说不出话。
刚才那发疯似的嚎叫,自然也停了。
丁双鱼怔怔地转过头,见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微黑的、普普通通的女人的脸。在这张脸上,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被灯火照亮。那眼睛闪着微微的怒气,因为显得更加明亮有力,像箭一样钉住了丁双鱼的神魂,叫她动弹不得。
“老板娘,你把舒锦吓着了!”
云乘月沉声说:“你冷静一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先别急着哭!”
哭……?
丁双鱼迟钝地一抹脸,抹了一手的水。哦,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再看女儿,她那样一个自幼乖巧聪慧的孩子,此时面色苍白,惶急地看着她。灯笼晃动着,照出这孩子的手臂,上头俨然是几道红红的抓痕。
丁双鱼怔怔地松了手。
丁舒锦定了定神,试着握住母亲的手,声音微颤:“阿娘不要着急,云前辈说得对,事情没有这样糟糕……天无绝人之路,阿娘,我们还有办法!”
丁双鱼糊里糊涂地听着。听了半天,她才大致听明白,她的阿锦说,云前辈拿回了不少的银钱,足以让她们应付一段时日。她说,云前辈已经有了办法。她还说,现在虽然没有学上,可云前辈能教她,她刚刚还在向云前辈讨教,真是十分佩服云前辈的见识……
这……云前辈?云前辈是谁?
面前的这个女修,难道不是云大猫,是她的伙计,一个落魄的、默默无闻的小修士?
丁双鱼脑子乱哄哄的。可女儿信誓旦旦的模样是真的,她拿来的钱袋子里的铜板和碎银也是真的。尤其是钱,钱不骗人,钱多重要哪……钱不会骗人。
她不由自主伸出手,攥了一把铜板在手里。冰冷的铜板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味道,硌得她手心疼;可这疼痛让人安心。这些钱加在一起,比她发给云大猫的工钱还多,多好多……
老板娘鼻子一酸,热泪滚滚而下。
“大猫……大猫!你真有办法?”她泣不成声,膝盖软得再也站不住,扑将着跪下,“你要是真有办法,那我求求你了,求求你帮帮阿锦……我给你做牛做马,我这条命都给你……”
丁舒锦站在一旁,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她拼命扶着母亲,涨红了脸,既感动母亲对自己的拳拳爱意,又觉得母亲这样着急跪下的样子……有一点丢脸。云前辈都说了要帮她们,哪里要这样着急……就好像要用这样严重的话语,逼迫人家帮自家一样。
她咬着嘴唇,竭力想扶母亲站起来。
云乘月有点苦恼地看着她。她当然也读懂了那一层隐形的、幽微的逼迫,却又没法跟老板娘生气。可现在怎么办?这样哭嚎也不是办法。
默然片刻,云乘月果断出手。
砰——
老板娘身体一颤,晕了过去。
“……娘!”
云乘月收回手刀,面对少女惊愕的目光,轻咳一声。
“我帮老板娘再睡一觉。”她正色道。
丁舒锦:……
她迟疑再三,还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接着调整了几次呼吸,也端正神色,肃然问:“云前辈,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您尽管吩咐。”
“这个嘛……”
云乘月望着天空,思考片刻:“舒锦,老板娘是开小吃店的,那你会做吃的吗?”
“啊?”丁舒锦怔了怔,有些脸红,“惭愧,我没太做过这些,阿娘总说我该努力念书,不让我帮她,见我在厨房就会生气……啊,不过,我小时候跟阿娘学过做豆花。”
“豆花?好像没怎么见老板娘做过。”
“只在我小时候做过一些。”丁舒锦回忆道,“我记得,是要先把黄豆磨成豆浆,煮沸再点石膏,等一等就有了。放凉了加点蜂蜜和绿豆,我能喝好几碗。因为特别喜欢,我小时候缠着阿娘,非学了不可。结果……”
少女不好意思地一笑:“结果阿娘说,这个豆花迷了我的心智,耽误了我学习,从此就不再做了。”
云乘月:……
这个耽误学习的理由,倒是第一次听,还挺清奇的……却也足见老板娘有多么望女成凤。
云乘月干脆利落一拍手。
“好,那我们明天就去卖甜豆花!”
丁舒锦:“什么?”
“先从哪里开始?泡黄豆?来,我们一起做,这可不是怕麻烦的时候。”
丁舒锦:“云前辈,我并非怕麻烦……”
“是吧?我也觉得挺麻烦的。唉,不过最近我正在努力克服这个缺点。有些事该做还是要做。”
丁舒锦:“我并不是……”
“对了,舒锦,家里有石磨吗?”
丁舒锦默默闭嘴,点点头,转身小跑着去找石磨了。
云乘月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背影。小姑娘真好,体贴可爱善解人意。
一旁,庄夜板着脸走过。
云乘月看见了,有些奇怪地扭头:“你这是做什么?大晚上出门,莫非要去劫富济贫?”
“劫……个什么东西。”庄夜眉毛跳了几下,扯出一个假笑:“云道友难道忘了?是谁说‘家里有小姑娘回来了,房间不够,你一个大男人住着不好,还是自己设法解决’的?”
云乘月恍然地“啊”了一声,举起右手:“是我。”
“……云道友大可不必举手。”
云乘月问:“那你打算住哪里?”
庄夜维持着他的假笑:“这不是要多谢云道友的委托么,让我有钱去客栈投宿,不至于流落街头。”
“啊对,我给了你一百两——足足一百两呢。”云乘月感叹一声,诚心诚意道,“你说得对,你确实应该多谢我。”
庄夜:……
他怀疑这个女修在讽刺自己,可她那样满脸真诚,似乎说这话全然出自真心,以至于如果他认真计较,反而显得很小气。
他只能憋着一点不爽,板起脸,摔门而出。
“庄道友,如果把门摔坏了,需要赔偿的!”
庄夜:……
“还有,庄道友,明早记得来帮忙,多一个人肯定能多做一点豆花。”
庄夜猛一回头,难以置信:“什么?!为什么我非要帮忙不可?!”
云乘月思索片刻,试探着举手:“因为庄道友说过,我们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如果庄道友不肯帮我,也就不能得知我在做什么,那如果我给庄道友找点小麻烦,庄道友也毫不知情、相当被动?”
庄夜:……
这个女人说出的话,完全戳中了他的软肋。多年的飞鱼卫生涯,确实让他养成了非要掌握一切消息不可的习惯。其实就算她不说这话,他也会尾随她,只不过是暗中尾随。
庄夜考虑了很短的时间。
接着,他竖起五根手指,眼神凶狠:“接下来你赚的所有钱,分我五成。”
云乘月冷静道:“两成。”
“四成。”
“三成。”
“成交。”庄夜收回手,转身离去,每一步都迈得杀气腾腾。
真是憋屈!他决定了。一旦脱离困境、回到白玉京,他非要给这姓云的女修找点麻烦不可!
云乘月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