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可这同时的一愣,反而又冲刷了那古怪的陌生感。两人都无奈地、有点尴尬地笑笑,放松下来。
“我来道谢。”
“好,不客气。”
“……你还真不客气。”
“毕竟我救了你是事实。”
庄夜有点悻悻,低声说:“这段时间的经历我会为你隐瞒,但你最后风头太过,我没法替你遮掩。”
云乘月先是点头, 然后又有点愧疚:“那这算不算你监视我失职?”
“被罚是肯定的。不过有命可活比什么都重要。”庄夜反而很坦然, “回京之后, 我不可能再包庇你, 甚至上头让我做什么,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知道了。我反击的时候也不会留情。”
庄夜点点头,正要走,却又迟疑。最后他到底下定决心,问:“我脸上的刺青你看见了?你不问问?”
云乘月有点奇怪:“是看到了,可有什么好问?你的隐私,你不想说就不说。”
“隐私,隐私……真是个怪词。”飞鱼卫咀嚼了两遍这个词,终究是不能理解地摇头。他说:“其实告诉你也没关系,就当还你人情。我脸上的‘奴’字,是庄家给我刻的。”
“我是庄家的儿子。”
“庄家?”云乘月一怔,怎么哪儿都有庄家?
庄夜只道她是惊讶,讽刺地提起嘴角:“如果让庄家听到这个说法,肯定觉得很刺耳。因为我是他们的某个男主人奸淫丫鬟之后的产物。女主人太痛恨我,在我出生后就刻下了这个字,好让我当一辈子庄家的仆人,一辈子给她的儿子当狗。”
“罪魁祸首难道不是那个奸淫丫鬟的男人?那你母亲如何了?”
“生下我就死了。说是难产,其实鬼都知道是被杀的。你说得对,罪魁祸首是那个男人,但他妻子不能对他如何,就只能把愤怒倾泻到她可以践踏的人身上。十岁之前,我一直都在庄家,每天过得生不如死。”
云乘月叹了口气:“其实,如果你提起这些很难过的话,可以不说。”
“早就不难过了。十岁后我逃跑出去,差点被抓回去打死,是将军救了我……对,就是薛暗薛将军。”
听见这个名字,云乘月严肃起来:“你觉得薛暗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管将军对别人来说是什么样的人。他把我带回去,保护我,遮掩我的胎记,帮我当上了飞鱼卫,这辈子我就为他卖命。所以我不可能做任何对将军不利的事。如果将军要我杀你,我一定会照办。”
庄夜平静地说:“我告诉你这些,一来是为了让你千万不要心存幻想,以为你救了我,我之后就会对你手下留情。不,我永远都只听将军的话。”
“其二,我看你和荧惑星官很熟,所以告诉你一件庄家的秘事,用不用得上我就不管了。”
云乘月心里一跳:“你别告诉我,虞寄风是庄家人?”
“你怎么知道?”庄夜诧异了片刻,很肯定地点了头,“荧惑星官是近一百五十年前生人,他曾是庄家的庶子,应该也遭遇了不少糟心事,以至于后来改了姓氏,再不认庄家,也很少和他们往来。”
云乘月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努力想了想,想起来了。
“这样说,那有点奇怪。”她来回走了几步,“如果你有庄家的血脉,虞寄风也有庄家的血脉,再加上庄不度、庄清曦,那被关在海底星祠的人,就全是庄家人了。”
“我本来以为那条鲤龙是挑着有天赋的修士抓,当个储备粮之类,可这样看来,莫非它是特意在搜集庄家血脉?可……为什么?”
庄夜心想,储备粮这个词听上去未免太怪了。不过他没说出来。说到底,他并不打算和云乘月交个什么朋友。他们曾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现在绳子断了,他们也该回到各自的轨道上。
“这些事情你自己慢慢想。”他痛快地说,“好了,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我也不再欠你什么。今后相见,该如何就如何,下杀手也不必手软。”
云乘月醒过神,微微一笑:“也好,这样很爽快。那么就此别过了,庄小狗道友。”
庄夜怔了怔,阴沉俊朗的面容也不禁泛出一丝微笑。
“就此别过,云大猫道友。”
飞鱼卫转身离开,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庄小狗和云大猫那微薄的情谊就此斩去,但也许,这并不妨碍那段日子成为他记忆中一点亮色。红尘太忙碌,人世太短暂,但一点被记住的温馨,便能慰藉多少年的寒冷。
……
云乘月回到书院后,王夫子亲自来了一趟。
还是在她那间山脚下的小院,寂寥但清净。八月已经迎来秋季,植被浓郁不再,山里的颜色清爽起来,阳光被发红的叶子滤下来,干净得如同虚幻。她站在这片景色里,头一次发现,原来美好干净太过,竟会显得无聊。
王夫子是悄悄来的。虽然白玉京表面已经和明光书院和解,那个“不准教导云乘月”的约束也自然失效,可此前云乘月在罗城现身,还修为大进,很多人都心里有想法。为了避嫌,师长们继续无视她。
“大师姐。”
她恍惚了一瞬,回头时以为会看见一名温厚可亲的青年人,但实际站在那里的,却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笑呵呵的,眼皮上堆满了褶皱,飘飞的白发边缘虚幻透明,彰显着他亡者的身份。
“大师姐,你想起来了吗?”
云乘月望着他,有些难过,但她不想表露出来。她就只摇摇头:“只有模糊的一些记忆。王夫子,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不然我听着不习惯。”
“好,乘月。”老人从善如流,微笑宽厚而充满欣慰,“这一次,我们终究等到了正确的人。可是时间不多了,之后的事,还要大师姐多担待。”
他到底还是没留神,叫出了那个称呼。
云乘月凝视着他:“可是我还不明白前因后果。白玉京里那个人果真就是当年的叛徒?千年变局又是什么?我们当年镇压在星祠里的神鬼,原本是为了利用他们的力量维持岁星网运行,他竟然反过来饲养它们,难道是被神鬼上身了不成?”
老人微微摇头。
“那个人是叛徒,但也不完全是。王道恒生前知道得并不比你们多,所以也不清楚那个人具体是当初的谁。至于他说的‘千年变局’……应该是指岁星网快塌了。”
老人指了指天空。那蓝天明朗清澈,没有丝毫阴霾,与他眼神中的凝重截然不同。
“大师姐……不,乘月,时隔千年,天——真的要塌了。”
云乘月皱眉:“塌了就塌了。当初修建岁星网,原本只是为了暂时抵御神鬼入侵,剩下的时间,人类要加紧强壮自身。岁星网塌陷之时,就是新的决战之日,这一战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当初不是论证得很清楚了么?薛……他也颁布过指令,还派了官员去田间地头,不断宣扬‘修炼自身、全民为战’的重要性。”
“当初我们还算过,人类休养生息至多五百年,就能造就一大批高境界的大修士,而神鬼的特性是天生强大、成长缓慢,届时我们胜算很高。可如今千年过去,为何世上修士反而比当初还羸弱?现状如此,岁星网确实塌不得。”
老人怔了怔,眼神变得有点古怪:“大师姐,你这不是记得很清楚吗?”
云乘月一愣,侧过脸去,含糊道:“有一些还是很清楚的。但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王夫子悠悠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是和某个人相关的记忆,大师姐就舍不得遗忘。”
“……没有那种事。就算真的舍不得忘,那也是最初在书院的那段日子。是和夫子,和师弟师妹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提到这里,两个人俱是沉默。
“大师姐……你,还是没走出来吗?”老人担忧地问,“当初的事情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道理我都明白。可我总是过不去心里那关,你们都叫我‘大师姐’,那身为大师姐,不就应该护好身后的人么……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云乘月怔怔片刻,到底笑了笑:“不过,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一味沉溺在过去的悔恨当中,反而会忽略现在的人。我不希望再失去谁了。”
她想起罗城漆黑的天空和风雨,想起那些惊慌绝望的人们。她想起命悬一线的陆莹、诸葛聪,想起丁双鱼染病时的痛苦模样,还想起普通人多么艰辛才维持住一点平淡的生活,她以为那已经很不容易,可当灾祸骤然降临,她才明白,这种艰辛的平淡何其脆弱。
“如果我比其他人多一点能力,那我也就多出一点责任。”她说得平和坦然,“我会背负起过去所有的悔恨不甘,继续往前走。”
王夫子动了动嘴唇,好像想说什么。可最后,他只是欣慰一笑。
“嗯,你明白了就好。”
他笑起来时,脸上的褶皱变得更多,唯有目光清亮如昔。
云乘月伸出手:“如今你的阅历、修为都远高于我了。再叫你师弟,总觉得很怪。所以,王夫子,面对眼前的危机,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合作共进,为身边人的安危而努力,好么?”
王夫子呵呵地笑出来。他伸出手,郑重又小心地与她一握。
“老夫一直是这么做的啊。”他快慰道,“而且……大师姐,多谢你愿意把我当王道恒。”
他是鬼仙,本质是死灵,是王道恒一缕执念再结合世人对“王夫子”的想象,供奉、塑造而成。他有王道恒的一部分记忆,也有他的大部分性格,可他知道,他并不是真正的王道恒。那个千年前有血有肉的人类,早就死在了千年前,只剩他独自度过这漫漫岁月。
“你在说什么啊,你当然是王道恒,只不过,你是自己版本的王道恒。无论是你,还是当初的王师弟,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云乘月说得理所当然,还带点促狭,“不过现在你可是德高望重,我擅自开导你,是不是有些不识好歹?”
王夫子笑着摇头,紧紧握着她的手。
“没有的事。身在局中总是一叶障目,我也不能免俗。可‘版本’是何意?”
“嗯……大概就是独一无二的意思。”
“原来如此。大师姐总有些新奇的词语,这一点从未变过。”
笑过了,他又面露疑惑:“但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埋着一个疑问。当年之事被人刻意隐瞒,以致世人只知十三州、不知薛皇,可为何当年之人,都不记得大师姐你?简直就像把你这个人的存在,整个给挖走了。”
“我也疑惑这件事,可相关的记忆一片空白。”云乘月摇摇头,“可你记得我。”
“在大师姐你出现之前,我的记忆也很模糊。只隐约觉得有这么个人,但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模样、做了什么事,我丝毫想不起来。”王夫子坦言道,“想来薛皇也是这般。”
“……提他做什么。”云乘月移开目光,“这应该是好事。你们都记不清楚,那幕后之人肯定也记不清楚。我们不妨继续让他猜去,维持个表面安稳,自己也好动作。”
“正有此意。”王夫子颔首,“让我最后再叫一次,大师姐,今后之事,还要你多担待。”
“自然。虽然我有些爱偷懒,可当年没做完的事总要有个结尾。有始有终,才不负师长教诲。在那之后,如果我们都还能继续活着,就要真正为自己而活了。”
云乘月笑眯眯:“到时候,你有没有兴趣去市井里开一间书院?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有教无类,让穷人的孩子也有书读。”
王夫子捋着胡子,笑呵呵:“那就太好了。”
……
等时间到了九月初,书院便宣布了一批毕业和肄业的名单。不过宣布的时候,肄业名单上的学子们已经离开了书院。
毕业的是云乘月一人,而肄业的都是世家子弟。除了庄家叔侄、诸葛聪,季双锦也选择了离开。乐水作为乐家寄予厚望的嫡子,也及时返回白玉京,而且他是和季双锦一起上路的。
对于好友的选择,云乘月难免有点伤感,但她也能理解。双锦之前和未婚夫决裂,同时得罪了季家和乐家,所以她入学后,学得尤其刻苦,希望能凭自己的实力震慑两家。但才过去这么一点时间,局势就逼迫她在白玉京和书院之间做选择,她当然很为难。
况且,云乘月回来后,季双锦立即来看望她,发现她修为晋升第四境后,她大为吃惊。
当时,震惊过后,双锦很郑重地说:“乘月,你也知道我的状况,我太需要实力傍身了。你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从普通人修炼到第四境,除了天资聪颖,必定有些诀窍。你能不能教教我?大恩不言谢,将来我必有报答。”
这话说得很客气很礼貌,却显得生疏。云乘月当时就有点怔怔,想说“双锦你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需要的你说一声,我一定帮你”——可偏偏这句话她又不能说。
双锦需要修炼的诀窍,可她最大的诀窍就是:她修炼的时间其实远不止两年。可这能怎么解释?诸多隐情,实在难以言明。
云乘月挑着能说的都说了,包括她当初教导丁舒锦的方法,又把自己这次出门的感悟全都说了出来,还给双锦看了那枚“怒”字,再补充了后来胡师兄说的“修为缝隙论”。
她鼓励好友:“总而言之,我想,最关键的应该是探寻内心,做到真正的知行合一。”
她说了很多,但那个时候,双锦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那眼神复杂深邃,几乎不像记忆中那个笑眼弯弯、友善温柔的好友,可谁说人只有一面呢?
最后,双锦笑叹一声,那声音里似乎藏着失望。
“乘月,这些我都在课堂上听过。你是真的自己领悟出的,还是有别人偷偷告诉你?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秘诀,我完全能理解,可你真的不用这样糊弄我。”
云乘月无奈:“可……可双锦,我的修行路子真就是这个。我何曾糊弄过你?你这样说我,我真的有些伤心。”
更正确地说,她的路子是什么,明光书院的路子就是什么。因果关系就是如此。其实她也不想向好友隐瞒真相,只是白玉京中敌人未明,她和王夫子商量过后,一致决定暂时保守秘密。
季双锦却固执起来。她嘴上淡淡地道了歉,可眼神写满了不信,而且不等云乘月继续解释,她就转身走了。
翌日,便传来她早早登车,和那乐家天才乐水一起离开,前往白玉京的消息。她没有和云乘月告别,也没告诉陆莹,更没留下书信。反而阿苏还偷偷给她们留了信,信中说,小姐一时钻了牛角尖,请她们不要介意;小姐心里其实很看重她们,可现在小姐修为最低(不到第三境),她心中难过,才胡思乱想。等之后小姐缓过来,三人一定能和好如初。
云乘月看了信,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能叹一口气。鲤江水府同生共死的情谊犹在眼前,仿佛昨天她还和好友一起面对乐陶、一起受着训,今日便是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