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这位姑娘,别看啦!这京城里满大街都是修士,你可千万不要看着张姨有钱就犯事!”
云乘月回过神,有点哭笑不得。她摸摸腰上的剑,随即很坚定地点头:“放心,我肯定不犯事。我是个遵纪守法、热爱和平的好百姓。”
叮铃铃——
有车铃摇响。那声音很好听,和别的马车不同,高低错落,听着竟像是一段悠扬小曲。
再看外表,那车朴素干净,主体呈现出一种通透的浅蓝绿色,在一众深色马车当中非常显眼。车夫戴着一顶斗笠,身形瘦小却挺拔,穿着也得体,拉车的马不算高大,却敦实可爱,快步走得稳稳的。
虽然一看就不是便宜的公共马车,但也不像坐不起的样子。
它越驶越近。车夫开始勒紧缰绳,瘦长的手臂肌肉绷紧;马叫唤了两声。
有人忍不住就问:“那是谁家马车?从没见过,铃声怪好听,马也挺好,那颜色真没见过,肯定不便宜。”
“你不知道?最近挺有名的,是何氏车行的车。他们好像是外地新来做生意的,只做私人马车出租。”
“贵不?”
“没敢问。看着不便宜……不过南边的人挺爱租。”
白玉京太大,东南西北的富贵也差得有些大。西边最穷,北边最贵,东边是沾着贵气的富,南边则是一群小富之民,是最悠游有余裕的群体,他们消费不起最奢侈的商品,却钟爱精致舒适的生活。
何氏车行……好像在哪里听过。云乘月在思考这个问题。在哪里?
“喂——”
戴着斗笠的车夫仰起头,露出一截小麦色的、光洁的下巴。听声音,她原来是个年轻女子。
“云乘月在不在?云乘月!”
云乘月刚一抬头,那车夫的视线几乎立刻就聚焦了过来。隔着段距离,云乘月好像听见她轻轻哼了一声。
马车“哒哒哒”地过来了。
“快上车,我来接你的。”
车夫说话好不客气,一点都不像个伙计。这服务态度可不好,容易劝退客人,可西边的居民们向来不在乎态度,他们只在乎便宜好用,立刻就围上来观察马车,还上手又摸又敲,又有人询问起价格来。
车夫连忙大声让他们不要太挤上前,又回答了价格,末了还嚷嚷道:“何氏车行,天下有名,童叟无欺,城里城外条条道路都能走,价格优惠,东南西北都有店铺,恭迎诸位垂询!”
声音很大,语气却又带着点甩不去的文雅。
而云乘月望着她,却是越来越吃惊。
因为她认识这个车夫。
“云……”那个称呼已经变得很陌生,要磕绊一下才能顺利吐出,“云三?!”
宸州浣花,云家云三。云三……多么遥远的名字了啊。
居然正是眼前这个小麦肤色、精瘦干练的年轻女子。
眼前的车夫个头不高,瘦削有力,好看的五官被肤色模糊了一些,像沙漠里才有的雕像。
和记忆里的云三小姐如此不同。
云乘月记忆里的云三小姐总是钗裙精致、故作娇柔,眼睛却滴溜溜围着她转,闹一些不知道什么的小心思。后来出了封氏命师的事,云家大伯母和离归家,云三也跟着去了西北奉州,说要独立啊什么的……
大伯母?奉州?何氏车行……
对了,难怪这商号听着耳熟,这就是大伯母的娘家生意!不对,已经不能叫“大伯母”了,要叫什么……对了,是巧姨。
越来越多的记忆苏醒。
云三坐在车上,挽着缰绳,又别了别耳发,催道:“人越来越多了,快上来啊!你不是要去朝暮巷?”
是那里没错了。云乘月收起吃惊的表情,上了车。
车厢狭窄,没那些拓宽空间、叫人享受的书文投影。她才一坐稳,就听见外边“驾”了一声。马车调转方向,“哒哒”地走。
怎么会是云三?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明白,干脆撩开车帘探出头:“云三,你怎么在这里?”
云三忙着驾车,没空理她。
云乘月又问:“云三,你怎么在这里?”
云三还是不理她。
云乘月干脆跳出车厢,一下坐在车夫边上。车的重心变化了一些,马匹叫了一声,车夫赶紧安抚。安抚完了,她没好气地乜斜过来:“做什么?”
云乘月反而笑了,再问:“云三,你怎么在这里?”
云三动了动嘴唇,忽然问:“云三云三的……你,还记不记得我叫什么?”
哪里来的这个问题?离开浣花虽然也有两年,但还不至于让她忘记故人名姓。云乘月顺顺利利答道:“云清容。你喜欢我叫你名字?”
云三却一怔,竟露出吃惊的表情,像是很讶异她立刻回答上了。可明明是她自己问的。
“不……我现在不叫这个名字。我在巧姨的车行里做事,叫容清。”她低声说。
巧姨就是曾经的云大伯母。现在云三也这么称呼。不,按她所说,她已经是容清。
云乘月坐在她旁边,试图把腿垂下去,但马车车头窄,坐下她二人已是勉强,实在容不得她悠然伸展肢体。她只能小心地蜷缩着,也不得不挨云三……不,挨容清紧一些。
“容清,容清。”云乘月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试图和眼前的人对上号,“你变了很多。”
对方眼睫闪动,眼神也忽闪,不知心绪。
“你也一样变了很多。抓紧一些,要转弯了。”容清回答。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再收放缰绳,发出指令,指挥马匹转弯。
车轮“骨碌碌”滚过,轧过尚算平整的石板路;车厢颠簸着,人也颠簸着。云乘月挪了挪位置,低头时无意发现容清衣衫下摆打着补丁。
她依稀想起幼年时的画面:云清容紧紧挨着云三夫人,两人都一身鲜亮,而她自己那时痴痴傻傻,只穿着一身外表过得去、内里缝缝补补的旧衣服,饿着肚子,茫茫然地看着她们。
云乘月忽然有点莫名的喟叹,说:“小时候都是我才穿打补丁的衣服。”
容清拉着缰绳的手一紧。
“是,那时候你过得不好。我……知道自己欠你的。”她僵着声音。
云乘月惊讶起来:“我不觉得你欠了我。”那时候容清也很小,只不过是复刻大人的言行举止。真要怪,也怪不了一个孩子。
“但我知道我也欠了你。”
抓着驾车的间隙,容清飞快看了她一眼,眼神极为复杂,似有歉意,似有失落,又似是都是她看错了,因为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清晰读懂另一个人的眼神,这又不是那些夸张煽情的话本。
“驾——”
缰绳轻轻地抖动。
容清也轻轻地开口:“所以,这次用车算我送你。”
“这次?”
“……你在京城的这段日子,用车都送你。我们接了别人的委托,但是我知道送的是你,就主动来了,而且不要那钱。”
云乘月问:“为什么不要钱?”
容清神色一垮,忽然有点烦躁,又有点难堪似的:“因为我现在能给出来的就这么多——你究竟要不要?”
原来是这样。
云乘月默然片刻,明白了:“你想补偿我?用你自己挣得的东西补偿我?”
容清只凝视前方,重新冷静下来,说:“反正就这么多,你爱要不要——我当然是比不了你,天下知名的天才,两年便修行至第四境,大名鼎鼎的云乘月。有时我想,你兴许都不是个人了,哪个人可以做到如此?”
这酸溜溜又尽量说得体面些的语调,倒还透出了往昔一点云清容的影子。
云乘月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她并不喜欢过去的云清容,或说从不在意,但看见现在的容清,她忽然觉得也许从前的云三小姐也有可爱之处,只是那时她的可爱被深闺遮盖,经过了磨砺才见天日。
容清不知道她笑什么,神色紧绷:“你要是不要?”她又说了一次。
“我接受。”云乘月点点头,郑重道,“但是容清,你不能待在京城。你要离开这里,而且岁星之宴结束之前,你都不要来京城。”
“你果真瞧不上我?”容清误会了。她咬住嘴唇,愈发难堪起来,面颊泛红。
“不,是因为京城接下来会很危险。”云乘月平静道,“你应该听说过星祠闹神鬼的事。”
“神鬼……原来那东西叫神鬼?”容清茫然道,“可这与京城有什么关系?”
“白玉京的星祠是天下最大的星祠。”
容清讷讷着。她还是不大明白“最大的星祠”代表着什么,可同时她又不情愿把这话问出来,因为一旦问出口,这样简单的问题——至少看云乘月的表情,是这样的简单的问题——会让她很丢脸。
而她原本接下这一单生意,也是存了心想告诉云乘月,她容清再也不是往日那个蠢呼呼的云三了……她沉默着。可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她们之间的差距只是越来越大,无论她是否承认。
于是,她只能熟练地操控着缰绳,熟练地驾驶在白玉京的道路上。她来白玉京不久,白玉京又很大,她花了很多时间背地图,背到梦里都是京城纵横交错的道路。要当一个优秀的车夫,这些都是基本功。
“巧姨说,”容清突然开口,好像在下决心,又像试图证明什么,“我现在当车夫只是锻炼。如果干得好,以后我可以当一城甚至一州的负责人。可我觉得,或许以后我能自己出去创办一家商号。到那时,我一定比现在更强。”
是那样的“以后”啊。
云乘月仔细想了想,她点头赞叹:“那很好。那么,我也会努力的。”努力让这个世界还有“以后”。
“你已经很好了。”容清有些不开心。
云乘月说:“所以你什么时候离开?”
“我为何要离开?说了我不走。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来白玉京拓展业务的资格,做得好了回去就能升职。”容清蹙眉,“云乘月,也许你是很了不起,可我只是来接你的,不是来听你话的。”
这话说得……也没什么错。
云乘月无奈:“可是这里会很危险……”
“哪里又不危险?如果星祠有问题,外边没有星祠了么?”
这会儿,容清也想明白京城和星祠的联系了,却觉得很可笑,不由笑出声。
“云乘月你在想什么,以为我们在外跑车的天天是享受生活?这满世界哪里不危险,就算没有星祠,也有天气、有猛兽,还有心怀不轨的贼人。”
“况且我还是个女孩儿。你大概不曾经历过,可一个女孩儿在外面跑车会面临什么危险……面临什么男人不大会遇到的危险,你难道不知道?”
容清尽量说得平静潇洒,但她浑身的肌肉却不自觉绷紧,脸上也露出憎恨的神色。
云乘月倏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吃了一惊:“你,你难道……”
“不,我没事。何氏车行是大商号,有防范。”容清坚决地斩断了她的问话,“和你没关系,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看样子,容清是绝对不会离开白玉京了。云乘月有心想再劝,却又没有立场。怎么劝?她们血脉上是姐妹,情感上却不是。也不是朋友。仅仅是故人。
她们现在并排坐在车头上,一个是车夫,一个是客人,一起颠簸着往前。从矮屋拥挤的城西颠簸着出来,行至渐渐平稳的大路,往城南而去。两边商业渐渐繁华,行人穿戴渐渐体面,还能看见出来游玩的城北权贵的车架,宝马香车、乐声叮当。
仅仅是这样同行的关系。
“容清。”
“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