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想定主意,云大夫人便微微一笑。她是个明艳动人的贵妇,往常都从容雅致,今天是难得失了方寸。
但现在,那个八面玲珑的贵妇人又回来了。
“方大人英明。”
她撇开自己还茫茫然的丈夫、三叔和三弟妹,笑吟吟地先奉承了一句,才答话道:“这婚书写得万万没有错,正是我家二娘。”
——哇!
——咦?
围观人群一个个竖起耳朵。
云三小姐靠在自家母亲怀里。母女两人一起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大夫人。
“大嫂……?”
“大伯母……?”
州牧却满意一笑,开始和云大夫人搭台唱戏:“是吗,那今天这闹剧是怎么回事?”
云大夫人叹了口气,放任真实的羞愧流露,来做这一场虚情假意。
“不敢瞒方大人。二十天前,我家二娘失踪,我们暗地里寻人,却一直没能找到二娘的踪迹。”
“可婚期已经定下,不好推迟。我们便想着,叫三娘替姐姐站个场面,实则这婚事还是二娘的……”
“……大伯母!不是……唔唔!!”
云三小姐一声尖叫,旋即被婆子死死掐住了穴位,无法说话。连带她惶然的母亲一起,两人都被制住,不能够添乱。
云大夫人头也没回,笑容纹丝不动。
“哦,哦!”
州牧连连点头,煞有介事:“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云大夫人笑道:“是,今天的嫁妆清单,原也是给二娘的,是二娘要嫁聂二公子!”
嫁妆给云二?!他们精心备好的嫁妆——给云二?!
这下,连云三爷都要双目滴血了。
云大爷死死拉住他,不让这个三弟晕过去。
“哦……”
州牧又缓缓点头。
其实这说辞漏洞连篇,可一个要问、一个要答,聂家自己都没吭声。
两头情愿的事儿,其他人只能瞪着眼看。
二楼,聂二公子听得眼睛越来越亮。
他的委屈一扫而空,面上不禁带出了笑。他笑起来时更显温润,但往常那点清高脱俗,现下被喜意照亮,忽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轻声唤道:“云二小姐……”
话才出口,却听方大人慢吞吞出声,打断了这场眼看就要尘埃落定的好事。
“你们确定——是云二小姐嫁给聂二公子吗?”
啊?
人人都呆了一下。
不是云二小姐,还能是谁?
怎么又来个峰回路转?
这方大人到底哪一头的?
州牧也发现这问话让人误会,立即轻咳一声,说:“我看那婚书,写的是云二小姐和聂家嫡系公子嘛!也没说是聂二公子。”
这倒是事实。
当初这婚事,是云二小姐的父母和聂家定下的。
他们也知道自家女儿神智有缺,并不想耽误聂家有前途的孩子,只想给她找个后半生的依靠,所以只说是嫡系公子。
按当初两家的想法,是从嫡系里挑一个不出众的、人品稳当的、温和的孩子,也就可以了。
谁知道,聂二公子之后,这一辈聂家的嫡系居然都是女儿,没有儿子了。
这才定下的聂二公子,实在是无奈之举,也才会引得聂家抱怨连连。
云大夫人糊涂了。她隐隐有点预感,却又觉得不敢相信。
不会吧……
二娘这是,这是招惹了几个呀?
她悄悄按了按干涩的喉咙,笑得有点僵硬,试探着问:“方大人是说……”
“我是说,”州牧干脆挑明了,“既然聂家这头谁娶,本也没定好,不如本官做个媒、点个鸳鸯谱,叫云二小姐嫁了聂七爷吧!”
他心里擦汗。哎哟哟,这都什么事,聂七爷这临时的要求来得实在太陡,他都听呆了。
但面上,州牧还是老神在在的,笑眯眯地等着云家回话。
云大夫人,已经目瞪口呆。
不光是她,云家所有人、其他旁观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聂七爷?
那个聂家未来的家主、修行天赋超群、人称冷面阎王的……聂七爷?!
楼上的聂二公子更是如遭雷击,几疑听错。
七叔……七叔?!
所有人心里,现在都只回荡着一个字。
啊?
啊?!
甚至连云乘月也呆了好一会儿,才跟着“啊”了一声。这州牧难道……不是来给聂家撑腰的?这是干什么,说错词儿了?那个聂七爷明明看她很不顺眼,还要找她麻烦,这位州牧跑来说亲,难道其实是聂七爷的仇人?这会对她的计划产生什么影响?
她琢磨起来,也没管耳边缥缈的一声冷笑。
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州牧却还在笑,甚至笑得更得意,仿佛一切成竹在胸。
“咳,咳咳——”
他惯例地咳嗽了几句,好叫人们更注意听他说话,慢条斯理道:“今天这事呢,要我说,的确是云家做事粗了些,叫云二小姐受了委屈,是不是?”
云大夫人能说什么?她只能一边茫然,一边本能地尴尬赔笑:“的确,是我们做事太粗了些,也太急躁了些……”
其实云家的决定哪里是她一个人做,只是这时候唯有她出来挨训。云家大爷在一旁唯唯诺诺,一副脊梁已软的糊涂模样。
州牧也更喜欢跟伶俐人说话,唱戏总得有人搭台嘛。他装模作样点点头,瞟了楼上一眼,心中啧啧感叹几句,便话锋一转:“不过。好事多磨嘛!”
州牧睁着眼说瞎话,说得面不改色:“听闻云二小姐心思纯善、人品贵重,现在又因祸得福,可见是得上苍垂爱之人。”
“聂七爷年轻有为、名震一方,至今尚未娶妻,正是需要一位温柔娴雅的妻室。”
“这般天作之合,世间能有几桩?”州牧吹得自己都快信了,“云大夫人,便将云二小姐嫁给聂七爷,如何?”
云乘月回过神,简直要听得气笑了。如何个什么,要嫁你自己嫁。
可她正想扔一句拒绝出去,却被薛无晦阻止了。
——[你且等等,待他们再演上几轮,闹得再热闹些。]
“为什么?”云乘月倏然警惕,小幅动着嘴唇,“你别也打我的主意。”
——[……我就是打你主意,也不在这上头。云乘月,你以为我是谁?]
他似是噎了一下。
“那是什么?”她问。
——[现在群情激昂,却不在你身上。等他们闹够了,你再按着你那绣花针似的计划做戏,收效更佳。]
他淡淡说完,到底是哼笑一声:[之所以如此麻烦,还不是因你瞻前顾后。]
云乘月很自如地跳过了他最后一句,想了想,信服道:“说得有理。”
她也就不急,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议论,寻找合适的插话时机。
……
井水街上,人群的注意力完全被州牧石破天惊的提议吸引了。
他们议论纷纷。
云大夫人还在发呆。饶是她有所猜测,可真的听见这提议,她还是给震在原地,半天回不了神。
围观的人们呆了片刻后,却有不少开始欢呼,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
“好!”
“嫁!嫁!嫁!”
“郎才女貌!美人配英雄!”
看热闹不嫌事大,人们纷纷起哄。何况在他们想来,州牧所言不差,嫁给聂七爷——可不就是云二小姐的最好归宿么?
有人迟疑着,小声问,这事是不是得问问云二小姐自己?立即就有人不以为然地反驳,说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以为云、聂两家是你这样的小门小户啊。
有读书人羽扇纶巾,摇头晃脑道:“浣花州牧点鸳鸯,百年后又是一桩佳话哪!”
人们更笑起来,欢欢喜喜地拍手:“好!!”
这热烈的气氛,总算将云大夫人从恍惚中惊醒。她勉强维持着笑脸,却也只是喃喃地和州牧说些客套话。她的婢女匆匆捧了匣子跑回来,低声询问是否要将文书拿出来,她都呆呆摆手,没有理会。
嫁给聂七爷啊……从没想过的事。聂七爷虽有盛名,却也凶煞得紧,不比聂二公子温润好脾气,二娘若嫁过去……她能好过么?
云大夫人又茫然了好一会儿,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她为什么会犹豫?这摆明了是对云家更有利的事。聂家表示不计前嫌,二娘得了嫁妆,又能嫁得更好……更好?是了,聂二公子再出息,也少说是十年后了,可聂七爷这两年里就会接任家主,在西部三州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虽然手段凶狠了些,人品却不假,总会敬重妻室。这样一来,叫聂七爷来娶,也算是补偿二娘了罢?
想到这一点,大夫人心中的茫然才忽而落地。不错,她暗暗告诉自己,这是对云聂两家、对二娘都好的事。
有他关照,二娘百年无忧,云家也真是几十年都不必愁了。
大夫人定了定心神,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