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云乘月打开空间锦囊一摸,就摸了出来。她有点炫耀地扬了扬兔子:“我随身带着的。你不知道,有时候紧张或者不开心的时候,摸摸毛茸茸的兔子,就会好很多。小动物真好。”
她又摸了好几下兔子,才小心地收回去。
薛无晦神情彻底舒展了。他将千纸鹤放在怀里揣好,说:“好了,你再休息一会儿。重伤未愈,就要多休息。”
“现在?”云乘月反对,“我想先回白玉京,‘梦’还等着我……”
“不急于这一时。‘梦’是千年古文得道,也很有本事,勿要小瞧它。”
薛无晦按住她,不容置疑,面上却又隐带笑意。
“休息一会儿——睡吧。我会守着你。”
“等你醒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到时候你想多休息,我也不会答应了。”
她本来还想争辩一番,却在他的目光下柔软了心肠。如果答应能让他开心,又有何不可?而且,她确实也困了。
“好。”她站起来,“我的床还在吧?天甲,帮我拿我最喜欢的那个枕头……”
第201章 深宫帝心
◎幽暗私语◎
白玉京。城北天山。
皇宫最深处总是黑暗的。
不是说这里没有光, 恰恰相反,这里常年点亮长明灯。这些灯盏都由黄铜人俑跪姿捧出。他们将手高举过头顶,头颅深深低下, 那长长的蜡烛就在他们手上燃烧,而蜡油就一滴滴落在他们头顶的铜盘里。
它们的灯光明亮柔和, 本该让人心安,可是四周的黑暗实在太长、太深、太漫无边际。这些蜡烛无法照亮黑暗,反而更加衬托出了黑暗的恐怖幽深,让这里显得更加阴森。
相传, 这些蜡烛都是用人鱼油脂制作, 长明不灭。相传它们已在此燃烧上千年,见证了无数朝代的帝王更迭。
——如果真的有“帝王更迭”这件事的话。
现在, 太子站在这片黑暗里,心中就冒出了这个想法。
太子已经在这个黑暗冰冷的空间里待了很久,久到他即便紧张, 也开始疲倦;他有些分神, 想念外面的冷风、草木,甚至想念在外面等候的辰星。啊,辰星多好,不必踏入这个可怕的地方,她只需要端着她那张冰冷又完美的脸,守护好这座宫殿,就不必付出更多了……
但在一声突兀的尖叫后,他所有的迷思瞬间死亡。
——嗬……啊啊……啊啊啊!!
“皇……皇兄?”
难道又失败了?太子注视着前方, 脸色煞白, 身体僵硬, 一动也不能动。
前方, 数十盏长明灯围成一圈。光晕在最浅淡的边缘交织,形成一个朦胧的阵地;阵地中央凝聚着淡淡的雾气,而雾气中央是一张极大的架子床。
床上自然雕饰着许多吉祥华丽的图案,但它们都与光线一同黯淡;薄纱垂下,遮挡了床上的人。
薄纱背后,是一个黑影。他——还是它?——像一个披散长发的人影,却同时有两个头颅。他同时伸出五只手,每一只手都是不同大小、不同形状。
他在床上暴起挣扎,身形乱舞,时不时发出尖啸;他每一根指尖都绷得紧紧的,从上面又有什么粘稠的液体缓缓滴下。
“不……不行!这些身体……都不行!”
他的声音怪异至极,好像同时有男女老少一起发声,又夹杂着砂纸磨擦过地面一样粗粝的杂音。他的手竭力挥舞,不时将抓到床柱上,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不行……不够!不够!”他忽然猛一扭头,两颗头颅都转向太子所在的方向,“北溟……你来!”
太子一个激灵,恍如梦醒,立即小跑过去。“皇兄……!”他重重跪下,发出悲切之声,好似从始至终都关注亲人,“臣弟在,臣弟悉听皇兄吩咐!”
这怪物般扭曲挣扎的人影,竟然是皇帝。北溟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深知决不能让第二个活人看见皇帝此时的样子。
“……掀起帘子!”皇帝说。
太子哆嗦了一下。他本能地听从,伸出手去够那纱帘,可恐惧又让他的手停住了。他心脏狂跳,竟大着胆子说:“皇兄……皇兄若是还需要更多‘肉’,臣弟这就去为皇兄带来!”
他等来的是一声暴怒的“滚”。
“掀开帘子!!”
那尖利诡异的声音让空气爆开,纱帘顷刻鼓起,重重扇在了北溟脸上。他被猛一下打得偏过头去,再缓缓回头时,他半边脸颊上的血肉竟都不见了。
如同被腐蚀了一般,他半张脸变得血肉模糊,但在那血肉下面,露出的竟然是金属质感的骨骼。但太子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吓傻了一样地呆在原地。
“皇兄……”
“怎么……你也要忤逆朕?!”
纱帘背后,怪物的影子贴了过来。他几乎贴到北溟脸上,五官于是被纱帘勾勒出来。北溟一动不敢动,感受着那冰冷可怖的目光。
贴着他的这张脸有些熟悉,是朱雀星官吧?啊,她是北溟亲自带进来的。就在昨夜。她是个漂亮的、野心勃勃的星官,昨天听闻皇帝召见时,她还担心是因为太清令出事、皇帝要惩罚她,还请太子帮忙求情。她一定想不到,她仅仅是作为一块新鲜的“肉”而被带进来的。
没办法啊……皇兄失去了他的躯体!不然,不然皇兄也不会直接将人类当食物!那都是神鬼那种野蛮的东西才会做的……皇兄是不得已的!
他的皇兄,曾经是多么高洁骄傲的人,他一定也很难过自己会变成这样。
北溟颤抖着想。他一边感到恐惧,一边感到悲哀,最后他哭泣出来:“皇兄,臣弟从未有过忤逆皇兄的想法……臣弟是,是担心皇兄啊!”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早就成了傀儡之躯,也许自己会成为皇兄的第一块“肉”。
太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不禁流出了更多眼泪。
“……”
不知道皇帝想了什么,但一段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后,他发出了笑声。他用那难听至极的声音嗬嗬大笑,并伸出了一只变形的、腐烂的手,重重压住了太子的头。
太子使劲低下头。那腐烂的味道让他想吐,但他不敢。
“北溟,你真是朕的好弟弟。啊……有时候,朕几乎要忘了,你的本名是什么?”
太子啜泣着回答:“臣弟,臣弟……”叫庄莘。千年前太苍山下,那个抱着世家大族架子不放的家族幼子,懦弱却仰慕兄长的庄莘。
——不,不能说。
忽然,太子顿住了。
话到嘴边,他硬生生改了过来,极其乖巧地说:“臣弟也不记得了。原本的姓名已和过往一起,如浮云散去,多年来臣弟心中只有皇兄赐下的名字。”
名为太子,但北溟实际是皇帝的弟弟。很多大臣都提过,认为应该称北溟为太弟之类,但太子自己义正辞严说,既然皇兄无子,自己当如亲子侍奉兄长。
现在,这个亲儿子一般的太子如此乖顺忠诚,实在不能让人更加满意。
皇帝就“嗬嗬”地笑出来。他什么都没说,但北溟知道他喜欢自己的回答。他悄悄松了口气,竭力咬住后牙,不让牙齿打颤。
“北溟,去。朕要你……做三件事。”
皇帝费力地吩咐。他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尖叫,似男似女,如同无数被吞噬而又没能完全消化的灵魂。
“第一件,梅江宴要邀请云乘月……还有所有第四境及以上之修士!届时宣布,岁星之战提前举办!一直到七月半为止,最终的胜利者就是执笔人!”
提前举办?那如果云乘月没有取得胜利怎么办,难道要换人……太子轻轻哆嗦一下,没敢问许多,只垂首应是。
“第二件……去找薛暗!”
“第三件……把虞寄风带过来!”
太子略略吃了一惊,又有些迷惑,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谏言:“皇兄可是想在他们二人之中,择一新躯体?可薛暗那肮脏卑污之躯,如何配得上皇兄,再说他那身体……!”
那只枯瘦腐烂的手用力揪紧他的头发,用力之大,几乎像要将他的头皮拔起来。太子倏然噤声。
“北溟……你这个蠢货!你难道没听见,这是两件事?!”
那股腐烂的臭味更加浓郁了。薄纱背后的人影一动不动,身后却有什么东西高高举起,仿佛无数怒而飞的头发,又像许多千姿百态的手臂。
“找薛暗,是要告诉他……朕赐他梅花簪!”
“你也知道薛暗不配?你也知道薛暗不配!那你这蠢货还提什么提?!”
太子终于反应过来,连连谢罪:“臣弟愚蠢,臣弟愚蠢!自然是虞寄风那般力量充盈又清洁的血肉之躯,才配为皇兄献上!”
“臣弟这就去……这就去!”
皇帝缓缓松了手。薄纱背后,无数只手臂到处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它们抓出一支细长的东西,又抚摸了半天。那动作轻柔、小心,温柔得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握着那东西,重新伸出来。那是一支简素的簪子,唯有簪头的桃花雕刻得精细,还坠下三粒红得可爱的珠子。
白色的、半透明的花蕊甚至能轻轻颤动。它们闪了两闪,折射出一点长明灯的光芒。
“拿着!”
黑影吩咐。
太子双手接过。接过时,那只腐烂的手抓住梅花簪,一时没有松手,似有不舍;就在太子感到进退两难时,它总算松开了。
“……去吧!”
黑影似乎疲乏了,在床上躺下,再也不动弹。
太子磕头行礼,起身倒退而出。
临要出去时,他很小声地说:“皇兄务要保重自己。”
黑影哼了一声:“你不盼着朕早死,你好即位?”
“臣弟从无此心!”
黑影默然片刻:“嗯,朕知道你是个好的。”
声音无喜无怒。
太子再行一礼,关上大门。
黑影倒在床榻中央。他没有闭眼,而是用眼睛——如果这些部分还能被称为“眼睛”的话——凝视着上方。那里映着光芒,照出重重雕花:那些吉祥的莲花、凤鸟。他曾经是很喜欢的。可近来却越来越觉得,这些东西都不如一朵最简单的桃花。
桃花……
“朕后悔了吗?”
不知不觉,他向自己提问。
“……不。”
他闭上眼。极致的痛苦在他身体深处咆哮;它们啃噬他,并从他喉咙里溢出。他听见无数幽魂的哭喊。但这反而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强大,于是露出笑容。
“大师姐,我——朕,绝不后悔!”
……
王道恒在云海之上。
他很久没有飞得这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