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云乘月遗憾地收回玉清剑,再次沉下心神,在他掌心书写出“生”字和“光”字。
充盈生机的光芒,在他掌心漫开。
虞寄风手掌合拢,虚虚握成拳,将所有光芒都关在掌中。接着他双手合拢,神色沉下,变得专注至极,抬头望着天空,眼中有火红的光芒亮起。
“——十二周天,万方星辰,荧惑在位,遮蔽命轨!”
一串口诀倾吐而出。无形的力量拔地而起,层层传荡。
天空中巨大的透明伞面,忽然充满红白二色流光。红光向外,对抗“祀”字之力;白光下坠,落入城中各处。
四周弥漫的灰雾被白光一淋,立即淡去许多。
云乘月耳朵一动,听见四周多了许多人声,像是苏醒后的呻吟。这些声音让她感到一丝欣慰。
虞寄风回头看她,神色却变得严肃:“乘月,你听着。我位属荧惑,不擅光明大道,借了你的力量,才能暂时对抗死气、缓解城中状况。”
“但其一,我的‘障’字只能笼罩浣花城,宸州其他地方,我无能为力。”
“其二,你借我的力量有限,所以我最多只能支撑六个时辰。我会送你到通天观,但如果到明日日出前,你都还没能解决问题根源,恐怕……”
他没有说完,但云乘月明白他的意思。
她想要点头,却先又看了一眼自己左手臂的兔子。小薛的长耳朵已经有些松开了。她伸出手,再一次把它捆紧,而且这一次她更用力,狠狠将柔软的布料勒进了自己的皮肤。
然后,她抱着玉清剑,郑重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她说得异常庄严,甚至有些悲壮,听上去就像在说,如果她做不到,就会粉身碎骨。
虞寄风听得一愣,有些茫然,又有些好笑。他自以为明白她的心思,便想,再如何天赋异禀,小姑娘也毕竟是小姑娘,乍然被委以重任,就会流露出少年人的天真的孤勇。
他不禁放柔了语气:“压力别太大。如果真的做不到,也不会所有人死光。天地生命来去,并不是稀奇的事。”
云乘月摇摇头,却还是说:“谢谢。”
一旁,卢桁却有点狐疑地看了虞寄风一眼。他和荧惑相交多年,知道他心性冷酷、喜怒不定,虽然面上和善,却从不真的对谁温柔上心。现在他的样子,是有些怪异了。
不过,荧惑星官已经收起了那副柔和情态。他抬手一划,前方便出现一道淡红色的空间裂缝:“事不宜迟,去吧。”
云乘月踏入空间裂缝。
卢桁也收起怪异之感,正要跟上。
“卢老头儿,你跑什么?我不是说了还有事吗。”
虞寄风没好气地放下手,那道空间裂缝顷刻消失。
卢桁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面前已经什么都没了。他猛一拂袖,惊道:“你这是做什么?通天观有命师坐镇,何等凶险,你居然让她一个人去?你,你……给老夫打开!”
他说着,却又等不及,自己一抬手,手中铁笔已经要落下痕迹。
虞寄风却淡淡道:“你走了,那些东西谁处理?我要支撑‘障’字,腾不出手。”
他往一边抬了抬下巴。原来从天空中,不光有白光下落如甘霖,还有不少暗红色光柱落下,仿佛在指示什么。
“那些就是封氏和他们的走狗,我已经杀了几个,没杀干净。”虞寄风语气沉稳,“卢老头,聂家的小子,还有那个谁,你们算是这城里修为高的,现在立刻去清除他们,避免百姓再受害。”
卢桁刚才是急了,现在虞寄风一说,他也明白过来:封氏传承千年,虽然血脉日渐稀少,可到底也有几百人。这些人在城中潜伏,与“祀”字呼应,偷取活人生机。
作为官员,他责任心很重,无法对百姓置之不理。可……
“可乘月……”老人艰难道。
虞寄风摇摇头:“卢老头儿,你还没明白吗?她的路必须自己走。”
卢桁心中一跳,立即有了联想,却犹自不敢相信:“这……这是何意?”
“你还记不记得,你去通天观求卦时,问的什么问题?”青年面上露出一缕神秘的微笑,“五曜之首、岁星之位,空置已有十七年。十七年,她今年十七岁,你再想一想她的特殊之处——还不明白么?”
老人呆在原地。他这次来宸州,一个重要目的是去通天观求卦,而求卦的目的,是问询下一任岁星星官的身份。他拿到卦象后,发现描述之人应该就在宸州,所以才花费了很多天四处寻访。
他的神情渐渐变得极度的震惊:“你是说……不可能!她才多大……不可能!”
老人连连摇头:“你确定吗?她的生辰八字,你怎么能……”
卢桁非常明白星官背后意味着什么,所以他非常抗拒这个事实。他自己可以为了天下奉献许多,年轻时也曾对身边的人寄予厚望,但现在他老了,他只希望自己记挂的人平安无忧,不需要有什么大出息。
他抗拒——深深讨厌着那个猜测。
虞寄风却玩味一笑。
“你看看她,浑身都写满了不可能。再多一样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的语气变得尖锐,“卢老头儿,你也当过星官,你该知道,有些人的命运,别人插不上手!如果真是她,我们只能送她过去。这是她的劫,只有她自己能渡!”
曾经的四象星官站立原地,哑口无言,心思纷乱,一时陷入沉默。
一旁,尚未离开的聂七抱着双臂。他必须暗中死死摁住自己,才能利用疼痛,防止自己发出丝毫声响。但他心中震惊无法停止。他们说的是岁星星官的位置?难道?可她才只有第一境的修为!
正是思绪纷乱之际,那名年轻的星官又瞥来一眼。他笑容莫名加大,悠悠说:“所以,某些人就别打坏主意了。”
“如果她过得了劫难,天地会无限广阔,这一城、一州算什么?”
“而如果过不了……”
他的笑容中有种相当冷酷的东西,也像星星一样闪光。
“我们这些人,过不了劫,就只能灰飞烟灭,也劳不了别人操心。”
“行了,你们快去。”
他抬头望着天空。纵然是他,也看不清那枚据说是“祀”字的书文,然而有她的力量在,他勉强也能看个轮廓大概。
与修为境界无关,这是真正的道意。并不是每一种光明大道,都能达到这种层次……不愧是下一任五曜之首。
虞寄风望着那隐隐的煞气,却忽而露出一个笑。
“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不那么无聊了。”
……
通天观。
已经是傍晚了。
这座道观位于城郊的清泉山山顶。如果不是那大片的灰雾遮天蔽日,从这里望出去,原本能看见非常美丽的夕霞落日。而不是像现在,天地灰黑一片,唯有那枚巨大的“祀”字杀气腾腾,往四周无限地延伸出去。
薛无晦坐在山顶,望向浣花城的方向。
那里只有浓郁的死气和瘴气,他却看得异常专注。
四周点着灯笼。灯光落下来,照亮了他黑沉沉的衣物,还有苍白得可怕的肌肤。他眼睛不需要眨动,眼仁幽黑阴冷,像两颗深渊的泉眼。
他正坐在一棵树上。这是一棵古木,分叉处很宽敞,仿佛一张天然的御座。他坐得很随意,一腿屈起,一腿垂下,带得大幅衣角也一并垂落。
与他的闲适形成对比的,是树荫下的人。
这是一名古怪的青年,半边脸呆滞迷茫,半边脸却充满恐惧、狠戾、疯狂、绝望……无数复杂的情感。
他被关押在一座牢笼中。这牢笼十分特别,是用不断流动的黑色锁链组成;仔细看去,这些锁链本身又是由无数小小的“刑”字组成。
一重又一重的“刑”,牢牢关押着他。
这是封氏命师。
他的身下还连接着一道暗红色的线条。这线条往外弥漫,一直往外,和天空中横亘的“祀”字连接在一起。
每当“祀”字吸取生机、将力量传回,他就感到自己的力量在壮大。这壮大给予了他勇气和希望。
封氏命师倏然伸出双手,左右手各写出一个“镇”字,这两枚文字煞气流动、凶意腾腾,狠狠撞向黑色的牢笼——
轰!
牢笼安然无恙,命师却被力量反弹,震得跌坐在地,双手剧痛无比。
竭力积攒了很久的“祀”字之力,也被牢笼吸收,化为帝王力量的一部分。
这一幕已经发生了很多次。每一次,“祀”字传回力量,他拼命破除牢笼,最终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如果不吸收“祀”字的力量,他就无法对抗“刑”的惩罚,会更快地被牢笼压碎、吸收!
所以,明知是徒劳挣扎,他还是像离水的鱼,一次又一次绝望挣扎。
一声轻笑落下,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
“失败第几次了?次数太多,朕懒得数。”
命师的身体禁不住颤抖。如果有一丝一毫获得宽恕的可能,他这时候都会伏地痛哭流涕,然而他深深知道,自己罪无可恕。
他反而生出一种豁出去的怨毒。
“陛下……再如何折磨臣,也终究回不去了!”他抬起脸,扭曲着、抽搐着笑,“啊,昔日如太阳耀眼的皇帝,而今只是一介丑陋卑微的亡灵……哈哈哈哈哈,臣就算万死,能看到陛下这般落魄的样子,也真是十分痛快……啊啊啊啊啊!!!”
锁链“哗啦”作响,不断收束,像无数毒蛇绞紧身体,让猎物窒息。
伴随着命师的痛苦叫声,薛无晦却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道:“封栩,我有些失望。”
他仿佛听不见那凄厉的痛呼,顾自疑惑:“朕曾经无数次想过,你们为何背叛?也无数次想过,等朕回到世上,必定要将你们千刀万剐。还活着的,一片片剜了;死了的,招魂出来,折磨到最后一滴灵魂也干干净净。”
“可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失望地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依稀还如当年贤明的君主:“封栩啊封栩,你的骨气去哪儿了?只剩个魂魄,居然还要窃取自家后代的肉身,在人间苟延残喘。”
“你当年有胆子窃取臣的虎符,怎么就没胆子面对死亡了?”
帝王侧耳倾听,听见那不断的惨叫声,唇角弯起:“幸好,这惨呼终究动听,一如朕的想象。”
他手中把玩着一样漆黑的东西。这样事物光润如玉,线条简朴生动,俨然被雕刻为一头虎的形象——虎符。
他的四周,黑雾化为无数锁链。一部分锁链形成了树下的牢笼,而更多锁链往外延伸。它们诡异如毒蛇,悄然蹿进浣花城,也蹿向宸州各个方向。
灰雾之中,还有许多游荡的身影。他们手执刀、剑、戟、弓箭、盾牌,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驾车;这些人影都很缥缈,却结为有序的阵法,列队前行。
薛无晦望着他们。他敲了敲虎符,通过意念下达了某个命令。
“朕的士兵都是好的。”他低声说,“哪怕只剩残魂,也是朕忠心耿耿的好儿郎。——封栩,你也配用朕的虎符!”
锁链流动。
命师感到了极度的痛苦。每一次他都以为这痛苦已经是极致,但下一次他就会发现,自己想错了。他这具肉身的主人已经死了,他的灵魂被迫留在这里,不得不承受着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
他挣扎着,竭力从“祀”字中吸取力量。他绝望地抽出双臂,拼命抓住脖子上缠绕的锁链。
可他还要笑,要大笑。因为他被折磨了这么多天,忽然想通了一件一直不明白的事。
“陛下啊……陛下!您在犹豫什么?您是死灵,您要复仇,就需要力量……!”
他嘶哑地吼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