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云乘月望着那个人的背影。
“陛下!”那人呼道,匍匐下拜。前方空无一物,他却庄重而颤抖,不知是太敬还是太畏。“臣,封栩,蒙陛下天恩,在……离开后,监修岁星网,臣必将鞠躬尽瘁,如有疏忽,臣必万死以谢陛下恩德!”
在……谁离开后?她不知道是自己没有听清,还是那个人没说清楚。
封栩……封氏的祖先?
封栩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仔细倾听什么。
片刻后,他却伏地大哭起来。他哭得凄厉悲伤,近似野兽的嚎叫。
“陛下,陛下,臣万死……臣万死!!臣自知其罪,臣对不起天地众生——可是陛下,这都是因为臣能看见命运!陛下想走的路,走不通啊——陛下!……说的未来,实现不了的!”
“陛下不愿屈服,可臣为了避免那恐怖的命运,必须这么做……窃取虎符,是无奈之举啊!”
他伏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地面,撞得满脸是血。
“臣死后,心有不甘……也许臣终究怀有疑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才苟延残喘至今,想要看个分明……”
“可是死灵,终究不是活人……臣被戾气蒙蔽,再次戕害陛下……就此灰飞烟灭,已是臣侥天之幸。不敢奢求陛下宽宥,臣只愿陛下……早日回归正途!”
“还有……还有……也终将归来……”
“臣,再拜……”
——“你一直在说的,究竟是谁?”
这道声音响起之际,四周黑暗轰然破碎。那道发光的灵魂也化为碎片,最终再化为齑粉,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回答。
云乘月抬头望去。
原来她已经来到古木之下。一旁地面伏着一具尸体,模样惨不忍睹。
在苍翠挺拔的巨木上,散发黑衣的帝王高坐着,在无数黑色锁链的簇拥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从头到脚,没有丝毫放过。
“真是凄惨至极的模样。”
他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回荡,如架起无数编钟,撞出清越空灵的回响。
“云乘月,你想做什么?”
灯笼在四周摇曳。半明半昧间,他唇角勾起,形成一个清晰的笑容。
“你,想杀朕否?”
第41章 不愿承认之事
◎“所谓对你负责”◎
薛无晦手里有一团黑红夹杂的光。光往外延伸, 一直连接到天空中的“祀”字。
仿佛生怕不够显眼,它还不停扭曲跳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宛如一个个恶意的嘲笑。
“你到底做了什么?”云乘月盯着那团光, 声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静。
注意到她在看哪里,薛无晦面上的笑容更扩大了一些。但即便如此, 他的神情仍然冷淡,那些恶意都在他眼角眉梢里,一点一滴地渗出来。
“正如你所见到的。”
他手掌一抛,那团光就到了他指尖。他把玩得漫不经心, 那团光球也“滴溜溜”转来转去, 很无害似地。
“这枚‘祀’字是诅咒之文,能吸取活人生气, 转而滋养死灵……正合我的需要。”他声音里也含着一丝笑意,却又极冷漠,“我要吸收它。”
“哦, 你想得很美, 建议继续做白日梦。”云乘月波澜不惊,“你知道,我讨厌麻烦,也讨厌浪费唇舌。直接一点,我给你两个选择。”
她淡淡道:“第一个,把天上那东西搞掉,让一切恢复原状,然后跟我出去救人, 能救多少救多少。我很推荐这个选择。”
薛无晦露出几分诧异:“半日不见, 你的自作多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他漫不经心地问:“第二个选择呢?”
一线冷光——玉清剑的剑刃。
剑柄微侧, 剑光如水波闪光;在雾气与血光中, 这抹剑光干净得刺眼。
云乘月握着玉清剑,以一种初学者的生疏姿态,指着薛无晦。
“第二个选择,你用自己的命赎罪。”
薛无晦忽然不笑了。他一动不动,目光阴郁,连身下的黑色锁链也缓慢许多。
他注视着那一道清润刺眼的剑光,微微眯起了眼。
云乘月的动作实在笨拙,浑身也实在狼狈。她浑身尘土、草叶,头发散乱,脸上都是擦伤,衣裙破了好几处,左手臂的伤口才刚刚止住血。死气渗透了这座山,尘土砂石、一草一木都变得锐利无匹,才能割伤修士的肌肤。
但那剑光平稳得惊人,她眼里的光芒也亮得惊人。
亡灵的帝王站起身。他站在无数锁链之巅,也站在无数“刑”和“法”字之上,长发飞逸,大袖当风。
“云乘月,你似乎忘了一件事。”他冷淡地叙述,“我们有契约。谁若主动伤害另一方,谁就会引来天谴,而反过来,反击的一方却没有任何损失。”
“你要先对我动手?”
哗啦——砰!!
黑色锁链翻飞如浪,挡住了那一道白光,然而即便挡住,它们仍然寸寸消失、化为齑粉,仿佛被那白光顷刻腐蚀!
可是,它们终究是挡住了。
淡白光晕消散,“生”字轮廓也悄然散去。
云乘月举着剑,剑尖拖出白光如墨滴,就要去写第二枚“生”字。但突然,她左手掩住唇,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逸出唇边,在她下巴上拖出一道鲜艳的痕迹。
“居然是真的啊……契约这种东西,真讲信用,我很欣赏它这一点……”
她一边咳,一边却笑出来。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痛,仿佛上天无声的警告:契约不可违背,否则要承受代价。
帝王居高临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手里的诅咒光团却仍是不动。
“书写法?你竟学会了,还用来对付我……还真是长本事了。”他神情中隐藏着一丝怪异的情绪,“你可知道,从这时起,我就能随意出手,再无顾忌——”
话音未散,阴风已出!
他伸出手,苍白的指尖迅捷如电,游走出龙蛇般蜿蜒的痕迹。
顷刻,巨大的“死”字成形。
黑雾暴涨如潮,汇为“死”字。它飘忽却又真实,线条煞气腾腾,划破了空间,划破了夜色,也划破了那骤然亮起的生机之光!
——原来玉清剑化为锐利的笔尖,也同样划破空气,连写出“生”与“光”二字。
黑雾如龙,那淡白的生机之光却也如龙。只是黑龙盘旋阴沉、昂首怒吟,正值盛年而气势无匹,白龙却纤细轻盈,好似尚未长成的幼龙。它也昂起头,没有丝毫畏惧,更没有丝毫犹豫,全力飞出去、重重撞上黑龙!
一黑一白,一死一生,一长一幼……它们都恶狠狠地咬上对方,带着狂怒和燃烧般的恨意,撞击出巨大的轰鸣!
狂风大作。
在清泉山上,在通天观前,在天空中暗红的“祀”字之眼的凝视下,生死之道互相绞杀,陡然将四周夷为平地!
草木摧折,砖木建筑也顷刻破碎,化为飓风中无力的黑点;但当它们击打在地面时,却又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唔……!”
云乘月被接连砸了好几下,都咬牙忍着、寸步不离。早知道她就该拿一套铠甲来……不,拿十套!她旋即又苦笑,可是情况危急,哪里来得及。而且她靠着书文特性走得太顺,几乎忘了自己真实的修为境界,更可笑的是其他人也忘了……所以有时候,人不能表现得特别强悍、特别可靠,否则容易被认为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却忘了她也是个人,也会有痛得想哭的时候。
她不知道卢桁本来打算同行,只是临时被荧惑星官阻止,此时也正后悔不迭。
她只是突然想起来,以前听唱戏,战斗时也都咿咿呀呀、大马金刀,个个中气十足,茶楼里说书的讲某次著名战斗,也总是讲得惊险万分。战斗的主人公可能孤勇狂傲,可能沉默坚毅,但没人会想哭。
现在自己站在这儿,感觉到皮肤、肌肉乃至骨头,都被尖锐地割破或者沉重地钝击,痛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生理性的眼泪已经涌上来了。她想骂人,怎么没人早点告诉她,痛到极致是能生生把人痛哭的。
但她忍着,因为事情还没有结束。
黑白二龙搏杀,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但实际上,只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候,书文的力量就散去了。
风也渐渐平息。许多杂物更是如雨点落下,重重砸碎在云乘月脚边。她瞥了一眼那根木头——显然曾经是横梁,觉得自己可能侥幸逃过了脑袋开花的下场。
不过,就算现在不开花,可能迟早也会开花。
“呼、呼……”
她弯下腰,用玉清剑当拐杖,不停喘气。丹田中的灵力旋涡疯狂旋转,与眉心识海的书文配合,努力恢复灵力、努力修复她的身体。然而,即使有结灵之心在,她最多也只能算半个第三境修士,力量终究有限。
迷离的夜色里,黑雾蔓延。
烟尘尚未散尽,一道人影已经出现。他半个身躯都消失了,衣物边角翻飞,如残破的战旗。但很快,黑雾汇聚,修补了他的伤势。
他走了过来。
“云乘月,你太小看我,所以才会如此狼狈。”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
“当初在帝陵,我刚刚苏醒,身上没有一丝阳气,才会被你的生机书文压制。但是,我们结成契约后,我就从你身上得到了一缕生机。再经过浣花星祠,我又恢复了部分力量。现在,我更有……”
他唇角的弧度一动不动:“‘祀’字带来的——数十万活人的精血与生气。”
“你再有天赋,也不过第一境。你的书文再有潜力,现在也仅仅是天字级。”
亡灵的帝王站在她身前,弯腰垂眸。他捏住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目光中丝丝恶意如有实质,好似要往她灵魂深处流去。
“你,如何能与朕相比?”
云乘月只觉他手指冰冷得可怕。她扯扯嘴角,感觉皮肤也被凝固的血扯得疼——就不能有个不痛的地方吗?——可没精力去管。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被我吓得躲在棺材里,不敢出来。”她怼回去,又止不住咳嗽,违背契约带来的伤害还在蔓延,不过也还好,反正她浑身都痛、内外都痛,痛多了就麻木了,也就习惯了。人生本来也就是不断习惯无奈的过程……
习惯个鬼,痛死了!
她努力站直,努力握紧玉清剑的剑柄,左手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你这个骗子。”她有些咬牙切齿,因为疼痛也让她暴躁。
他靠近了一些,目光在她唇边血迹一掠,凝住不动:“我骗你什么?”
“你说你被我的生机书文克制……我就想着,不管你搞出多大的麻烦,我总能来抓住你,将你暴揍一顿,要么打死算了。”云乘月磨了磨牙。
“可你看,你现在一点不怕,我反而被你打得惨兮兮,你不是骗人是什么?”
早知道这么痛,她肯定拼命把战甲往身上套……她之前到底在想什么,哦想起来了,太一心一意想来解决他,忘了。云乘月对自己恨铁不成钢。
薛无晦一言不发。他目光将她再一扫,突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是情不自禁注意到,她明明疼得浑身都在发抖,她说话的语气却还是轻柔,仿佛悠闲的午后闲聊,没有任何怨恨或阴霾。
如果云乘月知道他的念头,一定一剑戳过去。她说话声音能不轻吗?她现在受伤很重,咳嗽都牵得肺腑疼,说话当然是能多轻有多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