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沉默之中,烟尘终于落定。
帝王也垂下眼睫,松了手,后退一步。
“……生死之道,本就是相生相克。生强死弱,是生克死,如今我强你弱,情形自然不同。”
“居然……是这样。”云乘月恍然,哼了一声,又因为牵得伤口痛而咧咧嘴,“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能听你讲课。好罢,当初你答应教导我书文,其实也算尽心尽力,称得上半个老师。”
她转动剑柄,费力地抬起手。玉清剑也在颤抖,却仍是指向了薛无晦。
她有些恶狠狠地说:“但是抱歉了……我今天,可能要弑师了。”
薛无晦没动,只睫毛一垂,静静望着那点寒光。玉清剑不染尘埃,仍旧清澈如水,相比之下,它的主人却灰扑扑的。没来由地,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她站在地宫的镜子前,也是狼狈,容色却如春光明媚。明明身处险境,却一脸好奇和思索,那副神态完完全全透出“这里好像还不错也许可以住下”的意味,与阴森的陵墓格格不入。
他左手托着控制“祀”字的光晕,右手垂落,目光也愈发低垂。他想,他需要说点什么。
“你本来不必如此。”
他淡淡地,本来只想三言两语,实际却一口气说出了一长串话:“现在还来得及。你若就此收手,我不会再伤你,甚至能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待我将这数十万活人生气炼制完毕,再彻底吸收,我们就能一同离开。你本来就是个不爱麻烦的人,又何必为了一群素不相识之人,与我作对,乃至赔上自己的性命。”
云乘月愣了愣,有些惊讶。他是……想要劝她自保?
她摇摇头,忍着血腥味的咳嗽,低声道:“说这些做什么?你既然知道我不爱麻烦……就也该知道,我可讨厌做事之前说很多很多话了……如果今天只有一个结果,我希望大家省去所有步骤,直接抵达它。”
薛无晦抬起眼。
“你现在的状态,只是自己找死。”
云乘月想了想,认真道:“我觉得……不一定吧。”
可她整个都在发抖了。薛无晦无意识扯了扯嘴角。这并不是一个笑容。
“是你先对我出手。”他听见自己说,“如果我杀你,我没有任何损失。但如果你杀我,哪怕你成功了,你也会被天谴而死。”
这是帝后契约的效力,没有人可以违背。
她原本神情有些凶,但这时候,她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她好像想通了什么,突然笑了笑。他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笑。
“哦……是这么回事。”因为疼痛,她竭力喘气,这样才能勉强稳定手里的剑,但她还是笑起来,眉头松开了些,又叹了口气,“你要了很多人的命,唯独不想要我的命。”
他想否认,她却继续顾自说话。
“那我觉得,你还是有损失的吧……至少我这样天才横溢,脾气又好、能忍你还能哄你的人,世上大约没有第二个了。”
他冷笑道:“自作多情。”
她没有再反驳,再低头咳了一阵,手里的玉清剑颤抖得更厉害。他的右手藏在大袖下,捏得更紧,但他自己没有发觉。
他催促:“选哪一个?不收手,你会死。”
她垂着头:“是啊,你说得对。”
下一刻,她抬起眼。
薛无晦竟然慢了一会儿,才发现异常——那双眼睛突然变得澄澈安宁、平稳无波,更重要的是……其中充盈着生机!
……不应该出现在重伤之人身上的生机。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忽然降临,他急急要退!
然而——
风声。
四面八方都起了风。
不是狂风,不是阴风,而是清新纯粹、生机勃勃的春风。它们无处不在,将山顶包围;蓬勃的生机没有任何攻击力,只是简单地存在着。
可就是这简单的存在,逼得死气不断压缩、凝聚,不敢上前。
薛无晦站在原地。他四周分明已是废墟,空旷荒凉,他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在这个肃杀的秋日,在这个肃杀的夜晚,能从何处生出温润的春风?他往四周看,却见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风中颤动,每一个弧度就是一抹笔画,无数笔画交叠起来,就是无数个“生”字和“光”字!
黑雾包裹着他,也抵抗着生机的浸润。这温柔平和的力量,于他却是最致命的毒药。
这是……薛无晦猛地向云乘月看去。
她没有离开,仍然在不远处。他们一步之遥。
她还是狼狈,浑身的伤做不了假,唇边的血迹也是真。可直到这时,薛无晦才陡然想到,她有生机书文蕴养,伤势为何还好得这么慢?
“……你的生机书文,”他有些怔怔,“竟然附着到了这些死物上头?”
云乘月专注地控制着力量。她的灵力比他少太多,一丝一毫也不能浪费。现在成功了,她虽然有些欣慰,却也没表现出来。
“我不久前听人说,即便观想出了书文,也不能放弃书写的过程……书写一次,就是证道一次。又有人说,道之所存,天地万物都可为笔。”
一次性倾泻出太多力量和心神,她感到自己像个被戳了无数大大小小空洞的沙包,空洞又痛苦。好痛……
她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说得更连贯一些。现在是最后的时刻,她必须向他解释清楚:“我知道我们实力差距很大……所以我突然就想,如果不止证道一次呢?”
“如果……我让尽量多的事物,都化为笔,同时证道呢?”
“一个不行,就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到我的极限为止。灵力不够,我就不要修复伤势了。所有的力量都拿来当墨,天地是纸……我拼尽全力,终究成功了,对不对?”
薛无晦听怔住了。半晌,他忽而失笑:“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谎。”
他看向她的剑。那柄颇为玄异的玉清剑再次成了拐杖。清澈的剑光像无辜的眼睛,仿佛在说: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主角,我杀不了人,我只是一杆笔罢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不会……不是不能。需要我做戏的时候,我也能做得很好。你不是早已见识过了么?”
生机之风流淌,间或有光芒闪烁。
薛无晦环顾四周,意识到她原来她不光是同时书写了无数“生”字,也书写了无数“光”字。他之前告诉她,说他强她弱,但其实她的道一直在这里,哪怕她实力真的弱,她书文中的道也从来不弱。
他试着伸出手。
嗤——!
温柔的生机灵光,陡然化为最蚀骨的毒液,毫不留情地腐蚀了他的指尖。这是他的魂魄,所以受伤也是灵魂的伤,而灵魂的伤痛更甚于肉体,而且是甚于千万倍。
薛无晦却没有说痛。相反,他注视指尖的飞灰,渐渐轻声笑起来。
“是,你胜了,败的是我。”
他平静地承认了这一点,口气里有些许遗憾,却终究是干脆的。
“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命魂过去在哪里?为什么一个初学者,却有如此坚定的道心……真是荒谬。我一时竟然分不清,遇见你究竟是运气,还是我活该遭劫。”
“罢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他摇头,再摇头,笑声不停。等他收回手,转脸就看见了玉清剑的轨迹。
颤抖的剑身横着过来,抵上他的脖颈。这柄剑很神异,与她的书文浑然一体,在他颈间压出一丝刺痛。但他没躲。
云乘月握着剑,将剑刃压上了他的脖颈。她望着他,脸上脏兮兮的,美貌半点不剩,唯独眼神亮若秋水。
薛无晦的笑淡了一些:“怎么,你也要斩我一回?也好,这样的确清净,一了百了。”
当年他被人斩下头颅,而今魂魄将死,竟也是同样的局面。上天大约的确看他很不顺眼,才特意给他希望,又要他再狠狠跌落一回,而且是用同样的方式、遭受同样的羞辱。
她却没有进一步动作。甚至他察觉到,她在尽力稳定手中的剑。
“咳……薛无晦,我问你个问题。”她声音轻得像雨,沙哑得都不像她了,“‘祀’字……其实不是你弄的吧,而是封氏搞的鬼。我听说了,封氏是你的敌人。”
“是又如何。”他冷淡地回答,“莫非你要告诉我,既然封氏才是始作俑者,你就会放过我?”
她送了送手里的剑,扯了扯唇角:“说不定哦,说不定我真的会放过你,只要你肯说清楚……明明是封氏的书文,你到底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薛无晦盯着她。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唇角弯起,恍然大悟。
他问:“原来如此……你在希望什么?”
“你在希望,这数十万活人都是封氏决定杀死的,我至多是袖手旁观?这样你就能找到借口,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所以你可以不杀我?”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又连连叹气,嘲讽一声比一声浓。
“好,我可以告诉你。”
他倏然回归平静,一字一句:“封氏的书文,原本是可以细水长流,不会造成大规模死伤。”
“是我逼封栩动手的。”
他唇角仍然上弯:“‘祀’字是封栩的书文,只有他能使用,也只有他能如此便捷地收集大量活人生机。我恰好需要这些力量,便逼他走了最激进的路。”
云乘月花了一些时间,理解了一下。她现在浑身痛得不像自己的,头也在发晕,实在需要更多点时间。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问:“就是说,这些人本来可以不死,但是……你促成了他们的死亡?”
他说:“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他们的生机,供养自身?”
“是。”
“你就是为了……得到更多力量?”她又低低咳了一阵,“你想要强大的力量,我能明白,可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他淡淡道:“万物残杀以利自身,我要复仇,力量自然多多益善,你问的是什么蠢问题?”
“蠢问题……吗。”她轻声说,“或许如此。”
她望向他左手。他左手掌中一直托着那团黑红的光,这就是控制“祀”字的力量之源。通过它,他得以源源不断地吸收万民生机。
“就是这个?”她问。
他说:“是,你何必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的确,我为什么要这样问?说多余的话,我明明觉得很麻烦……”
云乘月手中不动,却偏头看了一眼。夜色很浓,天空中的“祀”字竟成了光源,照亮那座模糊的城市。当她望向那里时,那些和平悠然的街道、热闹的叫卖声,甚至市井无赖的吵架和之后的求饶……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我其实猜到了,但……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她叹了口气:“死了很多人。薛无晦,你死了很难过,可别人死了……也是一样难过的。”
帝王低笑一声:“庶民的命,与朕如何相比?我故意逼迫封栩,让他加紧书文诅咒,收集一州生机,才好对抗我。”
“等他死了,这成果自然为我所用。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之业,本也需要百千万的尸骨造就。”
他逼视着她,很有几分恶劣:“这数十万人的确是因我而死。你认识的人也死了不少吧?云乘月,你看见的浣花城甚至只是一小撮人。还有无数你看不见的生命,都成了我的力量。”
“但这一切也都是你的错。”
他一语断定,冷冷道:“是你将我唤醒,也是你为了自保,才同我签订契约、让我回到世上。也是你——听从我的意思,在浣花星祠中做了手脚,让我得以随心所欲地施展力量。”
他笑意更深,恶意也更甚:“你是不是很难过?你那无聊的善心是不是已经支离破碎?你……”
他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