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不料喝下去的半樽酒开始发力,头昏昏,脸滚烫,上下眼皮越粘越紧。
良媪蹑步进来,就见她包在锦衾内,露出的脑袋小鸡啄米也似。
轻将她晃醒:“外头下雪了,五公子就那样坐一夜,冻病了可怎生是好?”
“下雪了?”姜佛桑迷蒙睁眼,果见良媪肩上有雪花融化后的水迹。
“下了有一阵了。老天爷也是,大年下的,不早不晚,怎么这会子起了劲头。”
姜佛桑笑:“瑞雪兆丰年,明年定是个好年成。”
良媪眼下可没空关心年成,指了指屏风那边。
姜佛桑摆摆手:“他才不会病倒。”那人是铁打的,瀚水里游一遭也不见有事,坐一夜想来也冻不着他。
良媪本也不是担心萧元度生病,她别有所指:“五公子既然愿意留下,必是已经想通……”
见她小脑袋又开始一点一点,戳了戳她额头,苦心劝道,“成婚小半载,再不圆房,可知外头多少人闲话?长久下去女君又该如何自处?”
姜佛桑忍不住抚额哀叹。
现下的萧元度犹如坐在热锅上,一颗心指不定怎么油烹火煎,哪还有心思圆房。
但这话肯定不能对良媪说。
正容道:“按棘原当地习俗,元日一早要祭甚么神,不说斋戒沐浴,清心寡欲总是要的,我也不好破例。”
良媪讶异:“……老奴竟不曾听闻?”
“我也是席间听三嫂提起的。”翟氏确实提了祭神,只提了祭神。
“这规矩忒也古怪。”良媪颇有些惋惜,大好良机竟要白白坐失。
以为这下总该消停了,不想她竟退而求其次:“不圆房,同榻总行。哪有自己睡榻,让夫主枯坐一夜的道理?”
姜佛桑困得脑仁疼,为了一劳永逸,只好违心道,“夫主虽则凶恶了些、暴烈了些、喜怒不定了些……模样倒是勉强还能入目,与他同榻,我怕自己把持不住。”
“……”良媪嗔怪的瞪了她一眼。
怕她还要念叨,姜佛桑忙催促:“快去歇着吧,已是四更了。”
左不行、右不行,良媪无法,将一件暖裘塞到她手里,压低声道:“女君替公子披上再睡。”
得到姜佛桑地保证,良媪这才出去。
良媪一走姜佛桑就躺倒了,暖裘也搁到了一旁。
屏风另一侧,萧元度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何曾有半分睡意。
他偏过脸,看向内室。
姜女与其乳母的对话虽然压得极低,又岂能瞒得过耳目灵敏之人。
他听了个一字不落,愈觉得姜女糊弄人的本事了得,面皮也非一般得厚。
清心寡欲、把持不住,亏她说得出口。
还有今日在宴会上的种种怪异之举……
意识到自己在姜女身上花费了太多心神,萧元度赶紧打住。
仰头靠向椅背,双腿叠搭在书案上,深邃眉弓下,双目幽幽暗暗。
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龙凤重环团佩,手抓着吊绳,任团佩在眼前晃动,待要停下,便伸出一指继续拨动。
有一瞬间他脸上浮现出了近似温情的神色,眼神也有所软化。
随后不知想到什么,眸色一沉,唇角才起的一点弧度也随之跌落。
食指一挑,团佩重回掌心。
他紧紧攥着,拳头抵在唇边,平阔眉宇间杀气四溢。
鱼灯延腊火,兽炭化春灰,旧年新日就在睡梦中完成了更替。
鸡鸣时分,屋室内已不见了萧元度踪迹,姜佛桑惊起,叫来侍从询问,得知他并未去会客的前堂。
姜佛桑又问昨夜间有没有事发生,都说没有。
“如此。”她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扶风院上下却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
昨夜那顿饭姜佛桑权当做践行宴看待的,落在别人眼中却成了她与萧元度的转机。
五公子与少夫人难得一回碰面不是拍案瞪眼不欢而散,不仅同桌而食,还同屋共处了一夜!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孤男寡女、血气方刚的……说的是一同守岁,又怎可能只是守岁?
唯一知道内情的良媪自也不可能摊开了说,还安慰她勿要灰心:“五公子肯回来就是个好的开始,来日方长。”
姜佛桑点点头:“是啊,好的开始。”
心里却道,萧元度怕是没有来日了。
北风呼呼地刮了一夜,雪也下了一夜,外面已是天地皆白,犹在搓棉扯絮的下个不停。
良媪为她系紧貂裘系带,戴上兜帽,帽沿上一圈纯白风毛迎风招摇,愈显得她眉眼精致有如玉琢。
“先去给佟夫人拜贺,今日那里想必人多,女君留神着些。”一面嘱咐菖蒲和幽草跟好女君。
姜佛桑探头看了眼。天色昏暝,还未大亮,但白茫茫一片,瞧着和白日也无甚不同。
忍不住搓手呵气:“可真冷。”
过瀚水时经的那场雪点到即止,并不解馋,今日才算真切见识到了北地的雪。新鲜是挺新鲜,就是干冷得厉害。
正要出门,院门口迎来了钟媄。
“难为你,竟想着先来给我拜贺。”
姜佛桑心生促狭,本也要给她一张压胜钱。
见她神色不对,想了想,遂屏退左右,将人迎至内室说话。
第140章 无事发生
钟媄眼下一层青黑,毫无新年的喜悦。
“发生了何事?”姜佛桑询问。
钟媄来之前还特意扑了厚粉,不料仍被她窥出了端倪:“大过节的,这事说来不太吉利……”
“你知道我的,哪有那许多忌讳,只管说便是。”
钟媄就问:“先前跟你提过的那桩家丑,你可还记得?”
姜佛桑点头:“你庶弟钟誉与你阿父的姬妾……”
“那个姬妾,昨晚死了。”
姜佛桑一惊:“为何——”
“掉池子里淹死的。除夕家宴,人多事杂,等发现时已经没气了。无病无灾,都说是失足落水。”
“是涂姬还是钟誉?”
“是涂姬。钟誉因一妾室出了那样大的丑,她如何能忍?保下钟誉后的头一件事必然就是抹去这个污点。”
姜佛桑猜想也是如此:“钟誉就没追究?”
“追究?”钟媄发笑,“女人于他不过就是个玩物,新鲜劲一过就丢到一旁。两人若还偷着摸着,温情许是还能持续上一阵,真弄到手反不值钱了。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儿,死了也便死了,还承望赚他几滴眼泪不成?蒲席一卷,野地里随便挖个坑一埋了事。”
姜佛桑怅然,这种事情虽听得多见得也多,仍是难免心口发堵。
心口堵得显然不止她一人。
“她进府不久,与我差不多年岁,就这么……”钟媄捂脸哀叹,“我与她无冤无仇,并无害她之意,做此局时只是想扳倒钟誉而已。”
姜佛桑无言拍了拍她的肩。
站在钟媄的立场,做决定时首先顾及的肯定是己方的利益。
在她看来那个姬妾不过是她攻向钟誉的矛,人又怎么会考虑矛的处境。
可钟誉再如何说也有公子的身份,又有亲人相护,那个姬妾却是飘萍一朵、无枝可依。
所以不管扳不扳得倒钟誉,姬妾的下场都是早已注定了的。
“她虽非死于我手,却不能说与我毫无干系。我以为她与钟誉是一边的,有什么恶果也都是咎由自取,直到昨晚才从侍奉她的仆妇那得知,与钟誉苟且非她所愿,实是钟誉那畜牲威逼胁迫,她不得已才……”
钟媄说着,泪水滚滚流下。
“事已至此,追悔莫及,打探一下她有无家人,代为照拂一二罢。”至少负罪感可以减轻些。
姜佛桑将丝帕递与她,心下却是隐隐发沉。
自从确定萧元度与甘姬私通一事,她可说望眼欲穿、拭目以待。
她期待看到萧元度被逐出家门,却也和钟媄一样,忽视了整件事中还有另一个活生生的人牵扯进来。
钟媄无心之过又会否是她前车之鉴?姜佛桑扪心自问,而后下意识摇头。
不,还是不一样的。
萧元度与甘姬的私情并非自己揭露,她充其量不过是个看客而已。
有没有她这个看客,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
钟媄不知她想了这许多,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也只好如此了。”
等她重新上了妆,两人这才携手出了扶风院。
为了驱鬼辟邪、祈祝一年平安顺遂,各处都在燃放爆竹,热闹的气氛多少冲散了心底的阴霾。
等到了佟夫人处,果然满院子的人。
姜佛桑同钟媄一起,向长辈叩岁,同平辈道贺,再给晚辈送上一张绘有吉祥图案的压胜钱。
院中除了萧族女眷,萧琥那些军中僚属官署佐吏的女眷以及城中各大族的女眷也都在。
有些在重阳那日已经见过,有些则是素未谋面,少不得又是一番引见和应酬。这次没有钟媄“扯后腿”,倒是十分顺利。
互相拜贺之后,佟夫人赐下椒柏酒,众人互祝康健,皆满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