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昔日范广诸般作践于他,若非吴友德看他有斐然成章的本事,每逢年节都指着他给州郡长官写拜表贺文,不然早被排挤出衙署了。
谁能想到时移世易,他竟然取代范广坐上了县丞之位,尤其不久前他还当众顶撞过新任县令。
不过由此也可见新上官并非心胸狭窄之人,相反,颇能量才而用。
萧元度到了二堂上,命人叫来程平,“如何了。”
程平一揖后回道:“告示张贴多日,并无人来领银。”
从范广府里搜出脏钱近二百万,又有账册比对,萧元度与程平合议后,命人在县衙外以及城门口张贴了告示,让那些曾被侵夺资财的乡民前来认领。
然而数日过去,竟无一人前来。
萧元度不禁哂笑。
他有还之于民的心,奈何民众视他如洪水猛兽。即便处置了范广及其党羽,在百姓看来仍旧不可信,以为他是出于私仇,甚或是新一轮的陷阱也说不定。
程平道:“上官不必气馁,百姓怕得不是上官,而是官。”
经吴友德多年荼害,是个官他们都怕,听到衙署就想到债款、入狱,不敢前来也在情理之中。
萧元度沉思片刻,道,“既如此,这样……”
翌日,程平和孙盛带着一干衙役去了马栏村。
里吏见这阵仗,脸色发白,以为噩梦重现。
就知道,范广的死不会是结束,无论换哪个县令都一样
尤其在听到程平命他将乡民召集至村口,心里更加确定,这些人又来扒皮吸血了。
“诸、诸位……”里吏苦不堪言。
苦涩之外,头一回生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急欲反抗的怒火。
双手紧攥成拳,强忍着,卑微赔笑:“村里实在、实在是,拿不出了,求诸位差官高抬贵手……”
程平指了指身后马车上高叠的大木箱,安抚道:“里吏勿惊,此次来不是要乡亲们偿债,而是销债来了。”
里吏更不信了。
然而又能如何呢,那些个衙役虽不如往昔恶形恶相,腰间可都挎着刀呢。
里吏只能依言行事。心里却打定主意,这回无论新县令要“买”什么,他拼着一死,也不能答应。
小半个时候后,乡民总算集齐了,无论老幼,脸上皆是一种神情,有麻木、有绝望、有畏惧,独独没有听到要领钱的欣喜。
程平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言,命人将木箱抬下,一字排开,而后打开。
除了最前头一个,余下几只木箱里装着的果然全是银钱。
乡民仍是毫无波动。
吴友德从来不是空手太白狼,每回要从他们手里“买”东西时,也会略给些银钱。看来新县令也是一个路数。
程平亲自打开第一个木箱,里面满满全是按着手印的债条。
眼见程平执起一张,念出名姓和旧年所欠积款,人群中有啜泣声传来。
连念数张之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噗通跪地,不断作揖哀求:“我儿月前才病死,家中已断粮数日,给条活路罢……”
“祖亲!”一旁干瘦的小孙女将老妪搀起,她瞪着程平等人,眼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咱们不求他们!”
其余乡民也和她差不多反应。
程平无奈摇头,看了眼孙盛。
孙盛用火镰点燃一早准备好的火把,交到程平手中。
程平手持火把,看向一脸防备兼痛恨的乡民。
“乡亲们,这些本就是范广从你们手上搜刮而来,新任巫雄令有言,取之于民当还之于民。他知晓你们多年来无人可诉的苦楚,亦知公门寒了你们的心你们轻易不会再信,是以——”
说着,将火把投入第一个木箱内。
火焰碰上纸张,瞬间由小变大,吞噬了债条,很快连木箱也一并吞噬了。
乡民们呆滞地看着,一时竟做不出反应。
直到那一箱债条彻底化为灰烬,程平按照账册将银钱发到各家各户。
手上沉甸甸的重量提醒他们,这不是梦。
哭声再次大作,这一回却不再是悲痛无望的哭喊。
第182章 着实不配
从马栏村回来,程平和孙盛等人皆五味杂陈,不过总算不辱使命。
程平如实将情况禀报后,道:“亏得上官想出当众销毁债条之法。”
这一把火,不但烧去了往昔的阴霾,也烧掉了百姓心中的疑虑。即便不是全部,也是好的开始。
萧元度心里同样滋味难明。
数日前,姜女问他从范广处抄没的银钱打算派作何用。
他回了个中饱私囊,不料姜女闻言竟是粲然一笑。
萧元度问她笑甚,她道:“天降横财,怎能不喜?”
“天降横财也是我的,与你何干?”
姜女眨眼:“夫主的就是妾的,你我何分彼此?”说罢,还伸手问他讨要账簿。
萧元度再次被她的厚颜无耻震惊。
姜女在棘原城西市开了三间铺子他已然知悉,包括北郊那处庄园,里面的人似乎也在为织锦生意忙碌。
他有时很想不通,一介贵女,竟然不嫌铜臭,如此热衷于商贾之道?
眼下更觉她掉进了钱眼里,“死心罢,这些钱哪来的还要回哪去,你一分也落不着!”
且不说他并未打算将这笔钱款私留,便是有此打算,几时轮到她来管。
姜女挑眉,略显遗憾地收回手,“只怕夫主这钱送不出去。”
事情果如她所料,一连多日都无人来衙署认领。
姜女笑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冻伤非温语软声可解,百姓需要的是一把火……”
萧元度不屑抢别人之功,“不是我,是姜——”
顿了顿,改口,“是内子。”
程平略显意外,拱了拱手:“夫人智计绝伦,让人钦佩。”
自己能出大狱,全赖孙盛找姜夫人求情,这个程平是清楚的。只以为姜夫人心性宽仁,不想竟还如此颖悟。
别人当面夸赞自己夫人,不回应总是不好。
萧元度负手蹙眉,不甚情愿地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再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姜女并不如他所想只知调香弄粉。事实上,她懂得颇多。
经商、理政,治民、驭下……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程平连喊了几声上官,萧元度回神,才发现自己竟然琢磨起了不该琢磨之人。
咳了一声,转身走到书案后坐下,“还有何事?”
边问边胡乱翻动着案上奏牍,原本码放齐整的案牍被他三两下弄得一团乱。
程平摇头,“只是见上官怔神——”
萧元度正襟危坐,此地无银地强调自己方才在想正事。
程平笑笑。
尴尬过去,萧元度倒是想起一事:“邱家老丈,可有安置妥当?”
程平回道:“银钱已送至,也叮嘱了里吏日常对他多加照拂。”
萧元度默然片刻,点了下头。
程平道:“除了县属五家,邱武兄弟还聚众劫掠多户,枉害了数条人命。其情可悯,其罪难饶,上官不必耿耿于心。”
萧元度嗤一声:“我何必耿耿。行了,无事就退下罢。”
他看了眼外面天色,“我也该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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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栏村之行,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
接下来几日,程平和孙盛又去了几个村落。
一传十、十传百,百姓终于信了,新来的县令不同于吴友德,他不贪百姓钱财,还要将吴友德从他们手里刮去的还回来。
十里八乡闻风而动,都开始往城里涌。
原本人人畏惧避而远之的衙署突然就人满为患起来,他们已等不及县吏送钱上门,县吏们也免了奔波误时,只需坐在吏房里核对、发放即可。
幸而有账册比对,所有债条也都事先抄录了一份,因为除了真正的苦主,竟还有妄图冒领者,这样的人还不少。
最开始孙盛还只是申斥几句,见仍是层出不穷,干脆捉住一个在衙前狠狠杖责了一顿,此后才算消停。
不过比起冒领,更让人锥心的是无人认领。
对这些人户来说,公道来得太晚,他们已然等不到了……
皆大欢喜的场面并没持续多久,很快,一个问题迫在眉睫——账册还未清尽,钱没了。
“无钱?”萧元度以肘支案,摩挲着下巴,“简单。”
直到消失了数日的休屠突然回衙,后面跟着长长数十辆车队,程平才明白何为“简单”。
“公子,那吴友德年前生了场大病,身子一直不好,听闻了范广之事,食不下咽夜不安枕,竟是惊惧而死。属下便没有拿人,只搬空了他家钱库。好家伙!”休屠直叹,“仓房十好几间呐,钱堆得一垛一垛的。”
“长官!”程平大惊,“你要追责吴友德也就罢了,怎能亲自带人去抄家?!”
才跟孙盛感叹新县令虽则脾气暴烈,总算持心端正,也能听进谏言。
怎么、怎么转眼就把吴友德的家给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