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吴县令已归老田园,朝廷有规定,官员致仕之后即使犯下罪行,除非上级行文让去抓捕,否则地方官员便没有私自行事的权力——”
尤其萧元度和吴友德还是平级,要想扳倒他,只能通过上书检举揭发,而后再由州郡决定如何惩处。
“你那文奏送上去也有多日了,可有回音?”
程平哑口。
其实早知会是这种情况。卸任官员,除非犯的是弥天大罪,否则概不追责,这是官场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也算是告慰那些为朝廷效命多年的老臣的心,让他们能够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萧元度啐了一口:“他配个屁的寿终正寝!”
程平点头:“他着实不配。”
吴友德这种人都能安享晚年的话,那些被他害苦的乡民,活着无公道可言,便是到了地府也只能做冤死鬼。
“卑职只是担心,上官如此作为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尤其吴友德还被吓死了。
萧元度不以为意,“我只问你,若让九原郡郡守来处置,吴友德搜刮的那些银钱会落入谁手?”
程平想都没想,“充入府库。”
“既然说了何处来何处去,从巫雄刮走的钱自然要还回巫雄,充甚么府库?还不知肥了谁的宦囊。”
吴友德能逍遥多年,九原郡郡守也未必干净,即便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这上头贪,那钱怎么也轮不到巫雄县,这点萧元度无法忍。
“规矩值几个钱,都要穷困而死了,还讲什么规矩,要什么脸面!况且,”萧元度哼笑,“这次去的都是萧府府兵,没有半个巫雄县衙的人,他们也只是带着债条去催账而已,倒要看看谁敢来寻我麻烦。”
不都说他是刺史公子、膏粱子弟,那他岂能枉担了这名头。
第183章 欢天喜地
九原郡太守申安民确实不敢找萧元度麻烦,个中因由不足为外人道,总之不单是因为萧元度的身份。
是以吴友德长子吴伯亮跑来郡里状告时,他本着息事宁人的目的,并未过堂,而是将人叫至府上好生招待了一番。
席间晓以利害,说了不少安抚之言,临行又封了厚厚的“程仪”,这才命人将他送回了田阳县。
而后又遣人往巫雄走了一趟,带去的非是官文书,是给萧元度的私信。字里行间都在暗示自己帮他收拾了吴家这个烂摊子,颇有示好之意。
萧元度看完直接扔到了一旁,“老东西,不打自招。”
程平谨慎道:“上官——”
萧元度抬手打断:“把心放肚子里罢,我暂且脱不开身,不会去搬他家钱库。”
程平松了口气,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就听他又道:“吴家就没个有种的了?”
“长官……何意?”
“郡里不接诉状,可以去棘原啊,这不比咱们逐级检举来得快?”
申安民想息事宁人,没那么容易。
“按律,越诉要笞五十。”程平提醒。
萧元度看了他一眼,“所以我说,找个有种的。”
程平明白他的用意,却还是有些担心会牵扯到他本人。
吴友德固然罪有应得,上官的做法多少也有失当之处。纵然用的是萧府府兵,且是以催债的名义……怕就怕有人深究。
萧元度笑笑:“只管安排人去办就是,有能耐就把我贬出豳州。”
因着吴友德,吴家在本县风光了多年。吴友德年高致仕,也算是衣锦还乡,锦衣玉食享受过了,父老乡亲的期望也达到了,家里十数间钱库,田阳县郊还有几千亩良田——为官止数载而已,子孙数辈都不必愁了,天下哪里去寻这样划算的买卖!
谁又能想到,汲汲营营多年的成果,一夜之间全都成了梦里黄粱。
从郡里回来的吴伯亮总算意识到了人走茶凉。他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因为老父做的那些事他心里门清,情知再追究下去讨不到半点好——钱财未必能要回,说不定自家还要搭人进去。便彻底死了心,终日关在空了的钱库饮酒,再不提此事。
其次子吴正弱冠之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自小在田阳县长大,对祖公在巫雄所为知之甚少,只以为那萧元度纵奴行凶、害死祖公,并强夺了吴家家财,哪咽的下这口气!
又恼于父亲和叔伯们的窝囊,在几个友人的撺掇下,竟是单人匹马离家去了棘原,敲响了州衙署的登闻鼓,指名道姓要告刺史府五公子萧元度。
这下直如冷水入了热油锅。
“逆子!才去就给老子捅这么大的窟窿!”
萧琥直恨鞭子不够长,但凡人在跟前,非要给他一顿好抽不可。
“父亲,”萧元胤屏退众人,“也不能止听他一面之词,五弟纵是再浑,也做不出闯人私宅、抢人家财之事。”
萧琥重重一哼:“房里人都是抢来的,还有甚么不能抢!”
萧元胤哑口片刻,道:“既是递了诉状,还是派人前去核查一下的好。”
萧琥在厅房来回踱了几趟,倏而停步,看向自己的长子,目色难辨:“既如此,去巫雄之人就由你来选派。”
萧元胤顿了顿,躬身应是。
致仕的官员横死家宅,刺史府公子牵扯其中,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为避嫌,萧元胤不能亲至,最终决定交由治中从事去侦办。
不巧,治中从事那阵子也很忙,便安排了下面的一个主簿前去。
主簿率人快马加鞭漏夜兼程,到了巫雄后并未见到萧元度,由县丞程平接待。
程平禀明了细情后并呈上一干证物。
接下来几日,主簿城里乡间都走访了一遍,听取了多方证词,又重新提审了与本案相关人犯,心里有了数,随即带人去了郡里。
不久后即传来九原郡郡守被夺职入狱的消息。
在南地,太守一级需由朝廷任命。然北地各州各自为政,只是名义上尊奉燕室,无论是选聘还是撤换官员,虽则会按流程上表朝廷,实际不论朝廷同不同意,都不会有任何更改。
区区一介县令,就更可随意处置。
吴友德虽死,亦没逃过追责。其子弟、家奴横行乡里为非作歹,田阳县地方官员管理不力还多有包庇,一并受到牵连。
至于萧元度,有功亦有过。萧琥命人将他重重申斥了一番,萧元度带听不听,瞧着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当主簿婉转提及吴友德贪贿的银钱,他更是不怀好意一笑:“怎么,你想要?”
主簿吓得赶紧摆手:“五公子何出此言,某安敢有此心?实是,申安民与吴友德既已问罪,这些脏银理该和田地宅屋一起归入府库,不然某回去也不好交代。”
萧元度哼道:“可惜你晚了一步,都还给百姓了。不然你再去问他们要回来?”
主簿:“……”他若真敢“要”回来,下一个入狱的就是他自己了。
最终,在巫雄百姓欢天喜地的欢送声中,主簿空手而归。
巫雄百姓心中的喜悦简直难以言表。
为害地方多年的两大蠹虫全得了报应,家眷也都被问罪追责,他们的银钱也回到了手里,这是想都不敢想、梦都不敢梦的事啊。
以往门可罗雀的衙署门口,如今比城内任何一个市都热闹,日日都有百姓专门去拜谢,还有往衙署送菜送蛋的。
自吏差们每天不知要费多少唇舌,好说歹劝才能连人带礼劝走。
然而始终没有见到新任县令,众人到底有些不甘心。
这日,萧元度驰马归城,前方突然出现一群人挡住了去路,他急忙勒缰,马匹扬起前蹄嘶鸣了一阵,总算急停了下来。
心头怒起,正要发作,就见眼前哗啦啦跪倒一片。
“谢县令天恩……”、“县令大恩大德……”,嘴里每念叨一句,就磕一个响头。
休屠在一旁小声道:“公子,老百姓这是感谢你呐。”
萧元度怔忪片刻,眉心微褶,“让他们起来。”
“乡亲们,起罢!县令命你们起来。”
百姓依令起身,一双双眼睛看过来,感激、欢欣、热忱……
愈是如此,萧元度愈是绷紧了面皮。
百姓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个巫雄令不仅年轻、俊朗,还极有威严。
第184章 脱口而出
“公子,不说些什么?”
百姓殷切的目光,似乎也盼着他能说些什么。
萧元度眉头皱得更紧,顿了顿,沉声道:“天不早了,都回罢。”
众人隐隐有些失望,然县令威势慑人,他说得话不敢不听。
人群渐渐让开一条道,萧元度疾驰入城,头也未回。
远远看着衙署门口乌泱泱又是一群,再次勒马,折道从东侧门入。
到了二堂,灌下半壶冷水,将程平和孙盛叫来,问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哪个耳目灵通的,打听到消息,早早等在了东城门……”
孙盛对此也没辙,这要是吴友德和范广,直接就乱棍打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换作他二人在时,百姓压根就不会来。
“上官已是躲了多日。百姓都想看看上官,上官索性给他们看——”
萧元度横过去一眼。
他那是躲?他只是不惯应付这种场面。
以往在棘原城,百姓见了他从来都是避瘟神一般,突然间一窝蜂涌来,还笑颜如花、热情似火,萧元度怎么都觉得别扭。
程平笑道:“上官自上任以来,剿匪、安民、惩贪,既为百姓平了冤,也为百姓谋了福,百姓自然感戴。”
萧元度嗤了一声,“你竟也学起范广作派。”
那些民庶也着实奇怪,钱本就是他们的,拿回自己所得天经地义,谢他做甚?
他是怎么痛快怎么来,民生、大义可从来没想过。
“卑职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程平拱手,“也不瞒上官,最初我等确实以为——”
都说听其言观其行,萧元度刚到巫雄时不是宴饮就是游猎,范广又时时跟随在侧。程平和孙盛那时心灰意冷,对这个新上官不抱任何希望,觉得他与范广臭味相投,同流合污也是早晚。
剿匪虽是突发奇想,总算是利民的好事,孙盛出了不少力,也因此得了萧元度看重。
几番接触下来,孙盛觉得新上官或许不如所想那般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