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陈缣娘本就不是寻根究底的人,何况她被那份织谱完完全全给震撼住了,些许疑团早抛至脑后。
这何止是一份织谱,简直是织家的百宝书!
品种之繁多,闻所未闻;许多技艺和织法,更是见所未见。
织锦会上展出的这些,随便拿出一两样就足够一个织作奉为至宝、传之后世。若无这份织谱,只有花楼机,别说半年,就是给她十年八年她也未必能钻研出几种。
织谱虽好,却也有弊端,譬如风格不统一,跨度较大,甚至对比强烈,不像是流行于一时一地。
陈缣娘百思不得其解,就没有完全照着来,索性因地制宜,试着融入自己的一些想法。
良烁说她废寝忘食。得此宝书,她怎能不废寝忘食?巴不得日日夜夜都耗在织室才好。
只恨时间不够,不然这次的织锦会还可以更加成功、更加轰动。
不过不急,姜佛桑已和市令商定,织锦会以后每年都办,她们还有大把时间大展拳脚。
“幸而北地是安稳了。”陈缣娘再一次感慨。
姜佛桑心知,北地的安稳,乃至整个中原的安稳,都只是暂时的。
今后烽烟再起,现在这些成果还不知能不能保得住……不过这些也由不得她,那时她大约也不在北地了,走一步看一步罢。
展馆内,商贾们议论了一通,仍无头绪。
满心满眼只有一句——太不可思议了!
然后他们就发现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
之前展示的那些锦原来还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重头戏千呼万唤始出来。
宽敞的展厅内抬上来两个大型椸枷,上面用白色的绢布盖着。
随着第一个椸枷上的绢布缓缓揭开,众人有一瞬间几乎忘记了呼吸。
椸上是一件锦袍,青地,缠枝宝相花纹,锦上鎏金丝,一派富丽堂皇景象。
“这、这是——”
侍女笑答:“这是织金锦。”
织金,顾名思义,就是把金线织入锦中、呈现图案并形成特殊光泽。所用金线要么是将金打成金箔粘于皮子上切成金丝,要么将金片绕于丝绒外围制成金缕丝线。
在场多得是南来北往经多见广的大行商,更有家中世代从事锦织之业的,知道给丝织物加金的技法从战国时就有,只是并不成熟,后世也少见。
不曾想竟在此处得见!且应用得如此浑然天成!
单就这件锦袍来说,色彩鲜明艳丽、纹饰精致绝伦,二者交相辉映,犹如太阳光芒般耀眼,富丽中又不失壮美之感……众商贾已经被美到失语。
他们齐齐看向第二个椸枷,面上神情近于狂热。
椸枷上的白绢应声落地。
是一件蓝地穿枝莲纹锦袍,纹样为满地花类型,穿枝莲补充其间,线条流畅、绚丽辉煌。
这回女侍没再等众人询问,直接道出了双层锦的名称。
双层锦,也即表里两层的织物,由两组经线与两组纬线分别交织,形成相互重叠的上下层……
在这两件锦袍之后,众人又见识到更多。
光织金锦就有紫地花鸟纹、曲水缠枝花蝶纹以及黄地鹧鸪衔瑞草纹等近七种纹样。双层锦的纹样之多不亚于此。
满室生辉,真正是眼花缭乱。
“此生竟能得见如此美锦……”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幸而是来了,谁说北地无好锦!”
不管贵贱还是贫富,人们对美的感知总是平等的。
展馆内,无论大行商、小商贩,亦或本地富户大族、市井民众,皆沉溺在了这片锦绣世界。
他们在一幅幅或金银闪耀、或柔和典雅、或富丽庄重的锦缎前流连,如饥似渴地看着、欣赏着,恨不能全部入于囊中。
直到罢市鼓敲响,织锦会落下帷幕,仍久久不愿散去。
第222章 不曾听闻
姜佛桑从市楼出来,正要上马车。
一个留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疾步趋前,冲她躬身一揖,“少夫人。”
此人出现的突兀,菖蒲待要唤府兵来,被姜佛桑伸手拦下。
“阁下并非棘原口音,应是远客,只不知从何处来?”
山羊须呵呵一笑,“少夫人好耳力,某是泾州行商,应邀来这织锦会,正要去市楼与东主签契……织锦会告一段落,某也要离开棘原了,不想最后一日竟巧遇少夫人,少夫人也是来观锦的?”
泾州……
此人上来就以少夫人称呼,然而姜佛桑却并无半点关于他的记忆。
微颔首,算作对他那一问的回答。而后问,“阁下认得我?”
“夫人不识某,某却识得夫人。昔日华通城,”山羊须拖长音,一拱手,意味深长,“曾有幸一见。”
菖蒲听说华通二字,面容陡变。
在华通城见过女君,那只可能是在大婚当日……
“原来如此。”姜佛桑笑意不减,“泾州距棘原路途不近,阁下远道而来,可还尽兴?”
“尽兴!尽兴!”山羊须面泛红光,话说得情真意切,“织锦会名副其实,每一样织品都精湛绝伦,某此行收获颇丰。尤其有幸得见少夫人,少夫人这一向……可还好?”
菖蒲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此人也真够自来熟的,只是见过女君一回而已,话里话外都透着熟稔,也不知意欲何为。
“女君,该回府了。”菖蒲假意提醒。
姜佛桑道:“有劳动问,甚好。市令正于前厅招待各地商贾,不耽搁阁下了。”
“少夫人!”见她欲行,山羊须再次开口,“少夫人可听过出云寺?”
姜佛桑一只脚才将迈上步梯,闻言顿了片刻,收回脚,原地站定,微侧首道,“不曾听闻。”
山羊须仍是笑呵呵的,“泾州出云寺是北地最有名的寺院,不仅有最大的藏书楼,还有最高的钟楼佛塔,少夫人若有闲暇,可——”似觉不妥,半途改口,“可同五公子一道前来游玩,届时某当一尽地主之谊。”
姜佛桑摇头一叹,“阁下美意,却之不恭。只是外子外任,我在棘原也待不了几日,更无游玩的闲暇,只能辜负盛情。”
“这样,”山羊须一脸遗憾,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在菖蒲警惕地注视下,终究未能出口,退到一边,“少夫人慢走。”
马车出西市后,菖蒲偷瞥了眼一脸沉静的女君。
经过抢婚一事,崇州与豳州彻底结下了梁子。这次织锦会,北地六州,独崇州商贾来的最少。
尤其是华通,织锦会之前菖蒲就悄悄打探过,华通商贾一个没来——毕竟是州治所在,商人再是逐利,也不得不考虑头顶那片天是晴是雨。
华通之外的郡县倒是来了几个,只没想到会有个泾州的。
看似偶遇,倒像是专等着女君出现,说了那番莫名其妙的话,还提到了出云寺。
出云寺有谁,她再清楚不过,女君也不会不知……
“或许是巧合。”
姜佛桑看了她一眼:“既是巧合,何萦于心?也勿要再对别人提起。”
菖蒲一凛:“婢子知道了。”
姜佛桑没再说什么,目光透过轻纱薄罗糊得车窗看出去,神情莫辨。
-
无论如何,织锦会终是结束了。
翌日,姜佛桑又去了趟大丰园。
良烁走路都带风,喜气洋洋将她迎进主室,却不见陈缣娘。
“缣娘呢?”
良烁命人把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木箱抬至她面前的几案上。
“这些全是织锦会三日签下的单契,订金堆了好几间库房。缣娘现在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更不得闲了。”
谁能想到织锦会效果如此惊人?即便是姜佛桑,骤然看到这么多单契也觉出乎意料。
大致看了看,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以目前的进度,怕是明年上半年都结束不了。
幸而签契时交货日期放得足够宽。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情况下,那些商贾再是心急也只能等。
但再宽的期限在这么多单契面前还是有些吃紧,更何况打铁需趁热……
“不若这样——”姜佛桑让良烁把陈缣娘叫来,而后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大致就是舍末固本。既然缭作人手不够,与其左支右绌,不若减少织品种类。
陈氏织作最兴盛时虽也同时经营多种织品,主要织品却也只有那么一两个。
“倒是可行,只是,”良烁指了指存放单契的木箱,“纱罗绢这些也有不少人下订。”
“舍,不是不做。生意照做,只是织造交由别人。”
陈缣娘明白了,“女君指的是民间那些织户。”
姜佛桑点头,“具体来讲,就是由咱们提供原料,织户进行织造,所出成品由咱们统一收购。”
“如此确可减轻压力。只是织户水准有高低,他们用的又还是老式织机……”
姜佛桑道,“我欲得鱼,又不能亲往垂钓,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授人以渔。”
“女君是说,”良烁不太确定,“把新织机对外公布?”
“没错。”
莫说良烁,陈缣娘亦是一脸震惊。
她们的缭作才刚起步,新织机若然公布出去,即便那些人没有织谱,她们的优势也会大大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