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或许有一天,时机到了。或者再等等,等想到一个良策,不至于引起民众逆反——”
“行了!”萧元度撑着额头,略显烦躁,“你也下去。”
“……诺。”
程平离开后,萧元度叫来休屠:“少夫人那些随嫁部曲近来是否都在府中?”
“有几人押送蚕丝回棘原了,剩下陈武何六……不对!”休屠想起有几日没见着陈武何六了,“公子,难不成他二人有问题?要不要属下去查查?!”
话落摩拳擦掌起来。他一直看那二人不顺眼,成日围着菖蒲献殷勤。
萧元度却什么也没说,神色变幻一阵,起身出了二堂。
“公子?”休屠跟上。
萧元度忽而定住脚,返身指着他,“不许提起陈武何六之事,菖蒲面前也不许提一个字。”
看着撂下话就阔步回了内院的公子,休屠挠了挠头,公子今日怎么瞧着不大对劲。
第335章 一步走错
菖蒲以为女君与五公子这次出行回来十有八九会合寝,结果并没有。
两人一如往常,甚至不如以往。旁人或许看不出,但这一切瞒不过菖蒲。
作为女君心腹,虽然很多时候并不能精准猜到女君所思所想,时间久了,女君情绪上的微妙转变勉强还是能够感知一些的。
菖蒲觉得,女君对五公子比之先前略显得冷淡了,上心程度大打折扣。
不,这么说也不对。
从来就不见得是真上心,而现在,连面上功夫也不那么在意了。
还以为女君是在欲擒故纵,又一想,都已经擒到手了,似乎也没有再纵的必要。
有天晚上,服侍女君就寝前,菖蒲把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女君没有正面回答她,眼中少见地露出些迷惘,“菖蒲,我在想,这一步我可能走错了。”
随即摇了摇头:“不能说完全错,至少小目的算是达成了。然从大的方向来看,确是无效的一步。”
菖蒲不解:“怎么能是无效?五公子现在完全把你放到了心尖上,虽不算全盘言听计从,事事也是以你为先……”
“人心最难掌控,最会谋算人心者,怕也很难精确到分毫不差。若果萧元度对我的爱只是到此,那于我并无半分用处,还可能害了我。”
菖蒲不清楚为何五公子对女君的爱意不够会害了女君,但女君这么说必然有她的道理。
“那就让五公子再爱你一些!”
女君闻言失笑:“没有平白无故的恨,又岂有平白无故的爱?想要别人付出十分,自己就不能止付出一分。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再这样下去……”
后面的话近似自语,菖蒲没听清,只是发现女君才有的一点笑意又不见了。
她有些担忧,又不知该如何为女君解忧。
女君却已侧过身去,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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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君又在抄写经文?”菖蒲一边研墨一边探头看。
姜佛桑正好抄得累了,停下笔来,边转动手腕边与她说起一则小故事。
“有一位君王,晚年厌倦了打理朝政而专精佛戒,每次断别人重罪,便整日悒悒不乐。有大臣见状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每回杀人前,沐浴洁身、焚香拜佛,事后再抄抄经卷。他照做了,而后发现内心果然舒畅许多。”
菖蒲心道,这君王可真够矛盾的。
说他残忍,也不至于;说他慈悲,可他费了那些事,最后不还是把人给杀了。
姜佛桑问她:“什么是慈悲,什么是残忍?”
这个君王并非生而为王,原只是个将军,起兵时打着伐罪救民、家国大义的旗帜,是为慈悲。
其间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南北生民死于兵死于饥者不可以数计,是为残忍。
更有驱无辜之人而就死地之事发生,不止儒道二宗所难忍,放之他所信奉的佛教亦是罪人,这就不仅仅是残忍了。
可他登基称帝后,结束了乱局,百姓也确实过上了数十载好日子……
菖蒲犯了难,“婢子也说不好。就觉得,他既然已经成了天子,生杀予夺全在他一人,断一重罪便终日不怿实没必要。”
“或许比起帝王,他更想做个和尚。帝王手起刀落,和尚满嘴罪过,”姜佛桑垂目一笑,“骗不过神佛,骗过自己也就够了。”
“能骗过自己吗?”菖蒲对此保持怀疑。
在她看来,一个人若做了坏事,骗过天下人容易,头一个骗不过的就是自己。
姜佛桑却道:“可不要小看俗世之人自欺欺人的本领。”
墨够用了,菖蒲停手,看了女君一眼,又一眼。
“有话就说。”
菖蒲支吾着问:“女君和五公子出行期间,是否碰到了不开心的事?”
“开心的有,不开心的亦有。问题不在于开不开心,而在于,”姜佛蹙眉,“我意识到一件事。”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毛病,一个和先生一样的毛病。
辜郎中就曾说过,先生一生毁于过于理想。先生亦曾以此自嘲,并让她引以为戒。
因为前世在欢楼的遭遇与见闻,今世又亲身经历了劫夺婚,姜佛桑总想为那些可怜的女人做些什么,她也总以为自己能做些什么。
其实呢,不过是自以为是。
单凭她微不足道的力量,根本无以改变现状。别人手中的权与力终归是别人的,借得来也不属于她,何况还有借不来的时候。
那就这样吧,反正她能做的也都做了。
今后塞耳闭目、独善其身,静待时机离开也就是了。
不要再给自己添麻烦。这里的一切,人也好,事也好,终归是和自己不相干的。
不过,犯到她眼前的,还是要收拾干净。用她自己的方式。
姜佛桑执起笔,继续抄写,同时低叹了一声:“试过才知,这法子还是有些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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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度立在书室之外,看着姜女伏案的背影许久。直到菖蒲起身之际发现了他,这才迈步进门。
姜佛桑抄得认真,菖蒲欲行礼,被他一个眼神止住了。手掌朝后弯了下,菖蒲会意,又看了女君一眼,垂首退了出去。
等姜佛桑再次搁笔,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写完了?”
声音响起,才注意到一旁歪斜坐在圈椅中的他。
“夫主何时来的?”
“才来不久。”萧元度调整了一下坐姿,把带来的一个四方木匣递给她,“看看。”
姜佛桑将木匣置于收整好的书案上,打开锁扣,看清里面物什后惊讶出声:“手弩?”
“这是本朝一位匠师根据诸葛连弩改进而成,我又请人按照你的情况专门做了增益。喜不喜欢?”
姜佛桑颔首,再颔首,显然是极喜欢的。
萧元度瞥见她眸底神采,又见她目不转睛打量来去,笑了下,伸手将弩机从匣中拿出。
许是考虑到她的气力,这把手弩比寻常手弩还要小巧一些,铜廓,箭镞亦为铜,箭杆为铁,因而即便小巧,丝毫不损其杀伤力。
萧元度让她摸了摸,便开始为她讲解何为“望山”、何为“悬刀”、何为“勾心”。
第336章 假以时日
“可还有疑问?”将各部件及其功用讲解完毕,萧元度转头问她。
疑问确是有的,“妾观寻常手弩,比这个要大,也要重得多……”
她面前这把手弩,不仅弩身缩小了,同时也缩短了箭矢的长度。
寻常弓弩的箭身长度一般在二至四尺,自不能比。但寻常手弩的话,至短也都超过一尺。
而她的这把,箭身长度尚不足八寸,即便萧元度说了无损其杀伤力,姜佛桑还是将信将疑。
“射程、力度和准度上,想一点不受影响,确实不大可能。”萧元度瞥她一眼,话锋一转,“还有真正威力巨大的弩,你想必没见过,弩弓长达二三十尺,靠个人完全无法张机发射,唯有装在床子上,用绞车等方法才能张开。”
他说的这种弩威力大是够大,单兵根本无法使用,主要用来防守城池和营塞。
姜佛桑反应过来,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同样适用于手弩,只是不适用于现阶段的她。
人可以有贪大贪多之心,却不能好高骛远,还是循序渐进的来罢。
绕过大小问题,细细观摩,这把手弩确是用了心的。
首先是用连杆替代了弩机,这使得拉弦扣弦更为轻易,完全不同于一般的弩。和弩因为增加了弩机而完全不同于弓是一个道理。
其次,弩臂上的箭道改为了箭管,又于箭道之上安装了一个函匣,匣内可存十矢。考虑到她是初学,目前只放了半数。
“发机若雷电,一发连四五,亦或者十矢俱发。并不是说扣动一次弩机这些箭会同时射出,而是——”萧元度接过手弩,摆弄了一会儿之后,随意抬起对着一个方向,只听噗地一声,眼前一花,铁矢已深深嵌入十步开外的窗框上。
随着这支箭射出,匣内的箭矢因其自身重量自然下落到箭道内,再通过前端的小孔射出。发去一矢又落一矢,如此这般,反复扳动机木拉竿扣弦,便可实现连续发射。
除此之外,箭尾也做了特殊处理,更方便箭从管道中射出,也更为精准。
萧元度走过去将那支铁矢拔下,返身展示给她看,“如何?”
姜佛桑方才还担心这小小手弩劲力不足,中看不中用,对付一般人尚可,若面对的是身穿重甲之人,只怕连人家的外甲都穿不透。这会儿眼见为实,彻底打消了疑虑。
萧元度看穿她所想,玩味一笑:“这手弩虽小巧,力却不绵,与民家防窃所用不同,射程所及也不限于一二十步。虽没有摧山之力,穿杨穿甲却不在话下。一矢谓之飞枪,十矢谓之群鸦,箭身虽然缩短了,短时间内群鸦压顶,伤害性亦不可小觑。我有意将箭杆由竹木改为铁,也是为了弥补箭短的弊端。”
顿了顿,又道,“你若还觉得杀伤力不够,还可在箭头上涂毒,发矢一中、见血立毙的那种。以有毒的铁镞射穿对方,那人即便不亡于矢,也会亡于毒。”
他说得认真,姜佛桑亦不觉得有何不妥。
听罢颔首,“果是好主意。”
面上闪过一丝复杂,萧元度扯了下嘴角,“说完优长,也确有不足。手弩在命中上比弓高,论灵活则稍有不如,且只适宜中短距离,远程的话还是弓箭更胜一筹。”这也是他更喜用弓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