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说着,把手弩递给她:“你来试试。”
姜佛桑照着萧元度所教,先是有些手忙脚乱,慢慢才镇定下来。
“瞄准目标,待到需要时再发射,这样有利于捕捉射击时机。眼下先对着死物,而后——”
话音戛然而止。
姜佛桑忽然将手弩对准了他。
纤长的食指就放在机木上,只需轻轻扳动、下压……
室内为之一静。
萧元度望着姜佛桑,姜佛桑也望着他。
两人脸上是一样的表情,没有表情。
片刻后,姜佛桑轻声一笑,手弩再次调转,朝向萧元度方才射击过的那面窗。
砰地一声过后,她遗憾叹息:“我与夫主之间相差十万八千里有余,恐没有追上夫主的那日。”
“以你之聪慧,假以时日,会有所成就。”萧元度面色已然如常,看向偏离目标插进墙壁的那支箭,道,“先前只考虑以铁矢弥补箭短的弊端,对你而言可能还是稍重了些,我再让匠师将箭身改为竹木,如何?”
姜佛桑摇了摇头,“勤能补拙,勤亦能生巧,我只是手生,还需多练才行。不必改箭,等手熟了,还要请夫主为我把箭匣装满。”
她眼中是跃跃欲试,语气虽柔缓,隐隐却透出一种势在必得的笃定。
不可否认,这样的姜女更让萧元度移不开眼。
“好。”他说。
姜佛桑走过去拔那支铁矢,角度有些刁钻,一下没拔出来。
正要用双手,头顶上方伸出一只手臂,取下递给了她。
姜佛桑看着箭矢,弯了弯唇:“格日山中那番戏言,不想夫主竟还记得。”
萧元度心道,你说过的话,我自是记得。
又想起方才在二堂与程平所言,终究没张开口,只道:“你喜欢便好。”
除了手弩,其实还备了另一样惊喜。
他新近在城郊置办下一处庄园,工役正在紧急修建陂塘,打算等陂塘建好,便请赵家那几个饲鱼高手帮忙养一池鱼出来。这样姜女但想食鱼,随时就能吃着,无需到处踅摸。
眼下八字没一撇,还是先不说了,等过些时候直接带她去看一池肥鱼,岂不更好?
“既是要勤加练习,得挑个好地方才行,此处狭窄局促,施展不开,去马场如何?顺便练练骑术,我可还记得有人曾放话要再赢我一次。”
“这是邀请还是宣战?”
萧元度道:“在你,不在我。”
左右也无事,姜佛桑便点头应了下来。
才下楼阁,忽见乌云滚滚,自南向北。不甚明朗的天霎时间又暗了几分。
菖蒲担心有雨,就劝他们改日再去。
萧元度却道这雨一时半刻下不来。
回身,掌心向上,朝倒数第二级木梯上站着的姜女伸出,“怕不怕?”
姜佛桑垂眸片刻,复又抬起,把手递给他,“不怕。”
一连半个多月,姜佛桑都与手弩为伴,有萧元度地指导,很快得心应手起来。
这日傍晚,两人才出马场,就见休屠一脸喜气洋溢地策马而来,远远喊着公子公子。
离得近了才听到后面还跟着一句:“主公准你回棘原了!咱们可以回棘原了!!”
同一时间,泾州出云寺。
一身素服的扈长蘅趺坐于蒲团之上,他面前是须眉皆白的慈航法师。
“敢问法师,法师先前所言生死之劫,戒微可是已经过了?”
第337章 怎么能忘
万籁俱寂,出云山脚下一座别苑内,原本静无人声,忽而响起一声惊喊:“六娘!”
片刻后,主室的灯火亮起。
南全强睁着睡眼,到榻前去看自家公子。
垂幔半撩起,榻上人是坐着的,半个身子探出帐外,一脸怅然若失。
南全了然,公子这是又发梦了。
他也不多问,转身去倒了杯水来,“公子,水。”
扈长蘅并不接,手指着屏风另一边,“我刚刚,看到她……”
和以往一样,她来了。
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盈盈浅笑,唤他郎君。
丹凤双眼望着他,欲说还休,且喜且哀……
是梦啊,都是梦。
扈长蘅何尝不知道那是梦?
时日久了,就连与她的那场婚礼,都像是一场梦。
最开始,身边所有人都忌讳提起她;到后来,他们又都劝他忘记。
怎么忘?
她是他拜过天地神明的妻子,是如晦残生难寻的一抹亮色,久违的一次企盼。
是她告诉他,百年有百年的活法,十年有十年的活法,尽兴去过,不留遗憾即可。
也是她与他说,愿意伴他朝暮……
人生中第一次手足无措,第一次怦然心动,全是因她而起。
她是那样的柔善、美好,又是那样的明澈、挚诚……
怎么能忘?
扈长蘅拂开南全的手,起身下榻,向屏风走去。
屏风后果然什么也没有。
他脚步未停,直接出了门。
南全知道劝他不住,也不敢劝,见他只着单衣,赶紧找了件披风追出去。
公子立于廊下,单手扶着廊柱,仰头望着天上将满未满的月出神。
“今日是几了?”他问。
“初十。”
扈长蘅微点了下头,“月快圆了。”
“可不就是,前阵子那场雨下完,天也开始转冷了,咱们在山里又更冷几分。”南全说着话,将披风抖开为他披上,“公子千万——”
头发是披散的,整理时视线不可避免落在上面。一片乌黑中夹杂了几丝银白,明明没那么显眼,月夜之下却觉刺目无比。使手拨了拨,希图盖住。
扈长蘅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在意的一笑,“大梦催白发,又或者我是老了。”
笑容忽而收起,带了几分凝重,“你说,她会否嫌弃?”
南全摇头,使劲摇头:“不会不会!少夫人那么亲善,再说也没有多少,平日都瞧不出的。”
安慰的没有章法,似是怕哪里刺激到他,额头的汗都急出来了。
扈长蘅不忍为难他,到底也没了赏月的心情,折身回去。
没有回寝居,去了书室。
如今这间书室叫做画室更确切一些。
四壁挂满了画轴,入画皆是同一女子,或坐或立、或颦或笑,栩栩然若生,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墙上飘下。
南全心道,若真能从画上下来倒好了,公子也就不必那么苦了。
举灯跟随在公子身侧,一幅幅看下去,最早的一副是从织锦会开始。
画上,近处是斑斓的锦绣、拥挤的人群,远处,从马车上下来一位华容袅娜的女郎,看着人群的同时,倾耳过去听侍女说话,神情柔和,唇畔一抹笑。
这幅画的来历没人比南全更清楚。
少夫人初被劫走那段时日,公子几次险死,虽仰赖慈航法师保住了命,后又从江湖游医处得了两张神方,奈何公子生了向死之心,连药也不肯喝。
夫人多番泣泪哀求,差点在他榻前跪下,这才未死成。
不过自那以后却有了向佛之意。
因为尘埃落定,少夫人被天子重新赐给了萧家的五公子。
主公不愿因一女子而坏了大局,公子满腔痛与恨,奈何多病之身、作为不得,遂有了自弃之意。倒不是真地看破红尘。
南全当时不明白,见公子若行尸走肉一般,不见主公和夫人,连他也不认,他急啊!唯恐公子当真皈依了佛门,便死活赖在了这山脚下的别苑。
公子的身体是日渐好转了,人却愈发沉默,南全开始摸不透他的心思,但他知道怎么才能让公子开心。于是那年元日,从华通返回出云寺的路上,他为公子寻来了一味良药。
这良药于公子有没有用,南全也说不好。应当是有点用的,只是用法似乎不如他所想。
既然一味不够,那就多找几味!
前年棘原办的那个织锦会,泾州这边只去了一位行商,便是南全授意。
南全只是让他打探一下少夫人的近况,谁知那人私作主张,竟上前寒暄,还做出邀请……事后南全受了跟随七公子以来最重的一次责罚。
公子还正告他,若是因着他的鲁莽而给少夫人带去麻烦,他便等着以死谢罪。
不过,罚归罚,公子终归还是见了那个行商。
当晚便作了这幅画。
南全大聪明没有,小聪明却有一些。他敏锐地察觉出,若要治公子的心病,大可照此行之,即便不能根除,多少也可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