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似霓守夜,能让她这时给开门的,不作他想。
脚步声有意放得很轻,有人擎着灯盏绕过屏风朝这边来。姜佛桑把手放下,下意识闭上了眼。
柏夫人没让侍女跟着,到了榻前,把灯盏放到一旁的案上,于榻侧坐下。
姜佛桑以为她会叫醒自己,并没有。她将自己搁在外面的那只手臂轻柔地放进锦衾之下,又掖了掖其余几处被角,而后便再无动静。
眼睛虽闭着,感官却是敏锐的,感知到一道复杂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柏夫人静静凝望了她许久,手缓缓贴近,似乎想摸一摸她,到了颊侧又停下了,应是怕把她吵醒。
姜佛桑直挺挺躺着,骑虎难下,不知是该继续装睡还是该“自然”地醒来。
正纠结,忽闻一阵低低的啜泣。
只有两声,很快就被强忍了下去。
柏夫人仓促站起,端起灯盏正要转身出去,突然听到一声阿母。
讶然回头,脸上的泪还未及擦拭,看到半坐起的女儿,窘迫道,“阿娪,你、你还未睡?”
“睡不着,”姜佛桑掀开锦衾,往里挪了挪,“阿母陪我说会儿话罢。”
母女同榻夜话,放在别家是多寻常的事,于她们这对母女而言却是从未有过。
一张榻上躺着,两人久久无话。
姜佛桑望着顶上承尘,察觉到身侧的轻微动静,锦衾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柏夫人的手轻碰了她一下,很快便收了回去。
姜佛桑笑了笑,忽而伸出手,把母亲的那只手紧握住。
柏夫人的确想拉女儿的手,只是几日相处下来,除了头一晚的那个拥抱,她发觉女儿似乎不太习惯肢体上的接触,便也不敢贸然,怕惹她生厌。
眼下突然被主动握住,既惊且喜,瞬间红了眼眶。
“阿娪,”侧过身将人揽进怀里,轻轻拍抚着,“这些年,苦了你……”
第376章 生我劬劳
蔡媪把隐情告知了姜佛桑,柏夫人已经知晓。
纵然获得了女儿的谅解,她却怎么也过不了自己那关。
当年的事,夹在母亲与女儿之间固然是左右为难,可但凡她能更坚定一些,不受阿母要挟,阿母其实未必会再次寻短见,她也未必不能回京陵与阿娪团聚。
偏偏当局者迷,很多年后回头再看才恍然大悟。然而已经太迟了。
“本以为即便我不在身边,你有祖亲庇佑,也不会受屈受苦。谁知你祖亲撒手那么早,还是怪我……”
先姑若还活着,骆氏怎么敢拿阿娪去替她的女儿堵窟窿?
柏夫人心性淡泊,平素与人为善,从不与人结怨,如今却是恨极了这个前弟妇。
不过比起骆夫人,她更恨的还是自己。说一千道一万,终归还是她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
骆氏为了亲女可以不择手段,她又为阿娪做了些什么呢?她连骆氏也不如。
“你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与许氏的定亲你也不是没试图阻止过,若果当初我肯听你的,便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姜佛桑握了握母亲的手,“阿母,别再自责,也再别说全是你的错、你不该改嫁这样的话,你没有错,我也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苦。”
怎么不苦?柏夫人美目含泪,抚着她的脸,“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我可怜的阿娪。”
姜佛桑依偎在她怀里,微摇了摇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棘心夭夭,母氏劬劳。阿母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给了我生命,得知阿母不是有意弃我而去,我便再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能拥有阿母的牵挂与疼爱,也没有什么好可怜的。说起来,女儿其实也有不是之处,这些年没有试着去了解你的难处,非但不肯认你,还有意惹你伤心。”
回想起以往那一次次的漠视,甚至冷眼让侍从将她驱离,虽无半句难听之言,可这种行径与拿刀子往她心上捅又有何异呢?
“不怪你,”柏夫人忙道,“这怎能怪你?你那时还小。”
果然,无论多大,在母亲眼里都是稚子,犯下的错都是可以轻易被原谅的。
有人这样无限度地包容自己,无底线地纵容自己,虽则未必是好事,但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美妙。
“那好,我不怪自己,你也别怪自己了,行不行?”姜佛桑像跟良媪撒娇那样,抱着她的手臂晃了晃,“不然总这样怪来怪去,谁也难得开心。”
柏夫人自然是不想女儿不开心的,她也意识到了,若再执着于过去,她与女儿之间想亲近也难。
便就住了泪,点头,“好,不谈,苦尽甘来,阿娪的好日子都在后头。你祖公最擅观人,言儿孙辈中独你命数最好,我相信老天也不会再忍心磋磨我的阿娪。”
姜佛桑轻笑,想起自己前世的命,实在算不得好。
祖公必然没有料到他亲口断言命格极贵的孙女会沦落欢楼罢?
“阿母,面相也好,命格也好,都决定不了一个人的命运。命数这东西,随波逐流,亦可随风云变幻,不到最后一刻,都难定……”
话到嘴边,想了想,又吞了回去。
罢了,就让阿母以为自己的女儿命贵福厚又何妨?也少些担忧。
然而对柏夫人来说,女儿若想苦尽甘来,首先需得从泥沼中脱身。
她定了定神,询问起替嫁的原委与抢婚的始末。
姜佛桑略去连皇后那一层,尽量删繁就简说与她听了。语气平平淡淡,半点也不显惊心动魄。
柏夫人却是不信的。替嫁倒也罢了,阿娪点了头的,那抢婚,阿娪怎么可能情愿?还不知受了多少罪。
“简直荒谬,荒唐。”想到阿娪经历了如此可怕的事,柏夫人仍是止不住身颤,愈发打定了主意,“阿娪,那萧家你不必回了。”
姜佛桑愣住,“阿母……”
“这次接你来,就没打算让你再回去。”柏夫人替她将鬓边乱发掖到耳后,“替嫁的事已然闹开,虽然萧扈二家都没有就此事深究,萧琥甚至上书天子,言错有错着、良缘天定……连皇后为了给两家交代,还是对姜家的胆大妄为小惩大诫,降了你叔父的职。不过他们想要就此揭过,却是不能,除非我是死的。”
柏夫人性情虽柔,终归是一个母亲,一个母亲的怒火是不可小觑的。
“那萧家五子抢的本是姜七娘,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连皇后也已经认定了是姜家的错,既错了,自当拨乱反正,让骆氏把七娘送去豳州,换你回来——我知你们姐妹情深,但是阿娪,我是你的阿母,我首先只能顾你。你放心,由裴家出面来说和,皇室不会不顾。”
皇室的确不会不顾及裴家的颜面,以一女换一女对萧家而言也算不上吃亏——两边都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问题在于,萧家那般情况,送阿妙过去,无异于羊入狼群。
再者说,阿妙连扈家都不愿嫁,何况是萧家?萧元度身边现今还有个樊琼枝……
另外,姜佛桑也有自己的考量。譬如避开长生教之乱、她在大丰园中的那些产业,以及南州之行……
而且,替嫁从来不是问题的关键,为间才是致命的隐患。
一个没能发挥作用还暴露了身份的间者,连皇后岂会让她活命?
还有萧琥。离开棘原之前,她去跟萧琥请示,萧琥虽没有二话,却另派了府兵给她,没让她带自己的随嫁部曲……
然而这些又无从对阿母说起。
柏夫人无法理解女儿的沉默。
“那萧家一介寒门,满门武夫,如何堪配我的阿娪?便连扈家也是不配的。还有那萧家五子,最是可恨,他抢了你,不知珍惜,竟还敢养外室。”
就说这回,萧府只派了一队府兵护送阿娪,还有一个管事代萧琥表示问候,礼不算薄,礼节也算周到,可萧五郎在哪里?
那管事给的说辞是“五公子新任事脱不开身”,这岂是理由?他但凡把阿娪放在心上,即便目中无她这个岳母,难道会不跟来?分明心思就不在阿娪身上。
与裴迆同去豳州的人中就有太守府的仆役,姜佛桑并不意外阿母会知道这些。
偏前阵子是她与萧元度闹得最凶的时候,想美饰几句都无从美饰……
姜佛桑一时有些犯难,想着该怎么说服母亲。
见她凝眉不语,柏夫人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阿娪,你……你该不会是?”
姜佛桑抿唇,点了点头。
柏夫人两眼一黑。
第377章 要不要他
“阿娪,休要犯傻,抛开门第且不论,单凭他对你做的那些……他心上还有人,那个人不是你。”
柏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这般好的阿娪,合该嫁这世上最好的郎君,待她一心一意的郎君,岂能受如此委屈与轻贱?
姜佛桑却很淡然:“阿母,无论侧室还是外室,他心上有没有人、那人又是谁,我从未在意过。我若看上了他,自有办法让他只属于我。我若看不上他,他心上有谁还重要么?区别只在于,我要不要他。”
柏夫人糊涂了,这到底是看上还是没看上?
“那,那你和他怎还会到如今地步?”
“有些小误会,不打紧,女儿回去后就能处置。”
不痛不痒的语气,其实也只是为了宽阿母的心,她和萧元度早已没了可能。或者说,从未有过可能。
阿母想把她留在江州、留在身边的心姜佛桑感受的到,可她不能留,也不想留。
除了不想引祸给阿母,再有就是,倚着母亲过活,等同于倚着裴氏过活,即便她这个继父心胸宽广,本质上还是寄人篱下。姜佛桑厌倦了寄人篱下。
本不欲在这个问题上欺骗阿母,也明白这种说辞会让阿母更加悬心,但也唯有让阿母相信萧元度是爱她的、她也放不下萧元度,阿母才会真正放心。
柏夫人一时无言。
她已从仆从那听说了与萧元度有关的一切,自然是她特意嘱咐了打听来的。
任凭她穷尽想象,也想象不到阿娪会嫁给这种人。
浑鲁霸道、凶顽躁进……早些年逞凶斗狠的事层出不穷,近两年虽有些长进,可老话说得好,禀性难移。
这等浑人,柏夫人实在无法相信会入得阿娪的眼。
思来想去,觉得定是女儿在闺中时接触的人少了,婚嫁之事上又没人给她操心拿主意,所以轻易被人哄骗了去。
“阿娪,便是你不同意阿母方才说得那些,也不必急着回萧家,就留在沅阳,待到明春。行简他打算举办一场诗画雅集——”
这是夫妻俩早便商量好的。
一旦姜佛桑脱离萧家,未免她伤怀,干脆举办一场雅集,将西江郡的世家子弟青年才俊都召集到一处。以阿娪容姿,辅以裴氏继女、太守府唯一女郎的身份,想再挑个合意的郎君并不难。
乱花迷人眼,见得多了,指不定也就把那个萧元度抛到脑后了。
姜佛桑听罢,一时啼笑皆非。
难为阿母,为了她连这种昏招都能想出。
也难为裴守谦,如此荒唐提议竟也答应。
“心意我领了,但是阿母,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