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她看了萧元度一眼。
萧元度虽是平平直述,她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丝的矛盾与复杂之情。
垒壁五百余,太岐坞只是其一,可它不仅站住了脚、保全了那么多坞众,还一步步由小坞变大坞,直至成为一方霸主。
而达成这一成就的是他的父亲。
细想来,萧元度虽经常顶撞萧琥,言行常怀忿恨之意,父子俩也一向水火不容。
但其实,就姜佛桑这个旁观者看来,他的恨意未必有他所想的那么深。更有甚者,他骨子里一直都在期待萧琥的认可。
大约萧琥在他心中也曾是英雄般的所在,让他崇敬、景仰。可又有什么是他所不能释怀的,譬如被送北凉为质一事?
那时萧琥已有五子,无论挑大还是挑小,怎么都不该轮到萧元度才是……
关于那段为质的经历,除了从别人处零星听来的一些,姜佛桑一直不曾听他亲口谈过,偶尔提起也是寥寥几句带过。
如今既想起,索性也就当面问了:“当年他们为何要把你送去北凉?”
顿了顿,“你若不愿说,也可不说。”
萧元度看着她,扯了下嘴角:“没什么不能说的。”
今日带她来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方才与你说起过,为扫清障碍,蛮族一度打算靠武力征服各地大小坞壁。被其攻灭的坞壁不计其数,残余各坞主之间只好通过姻亲或者别的办法,以期共同御敌……”
只是小范围的联合仍不足以应付胡虏铁骑的长期攻伐。
于是众坞主一致决定,公推一人为首领,其他各坞主接受首领所授予的军职。如此一来,实力大大增强。
怎奈这些坞壁分布过于零散,终究还是难抵胡虏优势兵力的长久进攻。
大势不可逆,坞主土豪们唯有委蛇于蛮族政权之间以求存。
北凉于洛邑立国后,见无法荡平遍布北地的坞主,便开始采取“怀柔”之策。对于归服的坞主皆赐其官爵,借以实现对地方的控制,同时要求他们承担运粮养军的义务。
然而坞主们实力过于强大,忌惮还是难免。
北凉国主先是试图将那些坞主迁至都城或他地,发现此举接连引发各地大乱后,便改为“质任”,胁迫各坞主送质子过去,以此来控制他们。
“至于为何选我——”萧元度眯了下眼,似乎陷入了回忆。
邬夫人入葬不久便遭胡虏掘坟戮尸,并以烈火焚之……尸骨无存,灰飞烟灭,其惨之至。
但萧元度并不知晓,众人一直瞒着他。
直到北凉派下的官员到了棘原,他才骤然得知此事。
萧元度跑去质问萧琥,争执间手持利刃刺伤了萧琥。
当时萧琥正在议事,在场很多人,皆亲眼见证了这一幕。
他的“弑父”之举很快传遍了堡内,上下皆知,人人侧目。
而后不久,他便被送去了洛邑为质。
姜佛桑听得蹙眉,“你从哪里得知此事的?谁告诉你的?”
萧元度摇头,“记不清了,似是几个新来的坞众在那闲话,我不小心听到,便去找了萧元胤。”
萧元胤脸色大变,萧元度便知事情不假,甩开他当即去寻萧琥。
“那匕首呢?你从哪里拿的匕首?”
“去寻萧琥的路上摔跌在地,一个路过的侍从前来相扶,从他身上掉落的,我抢过——”
萧元度后来回想,也知当年是被人算计了。只是过去太久,早已无从追究。
姜佛桑心道,如此毒泷恶雾,又事关至亲,便是成年人,一个不慎也会中招。
八岁稚子,心智尚不成熟,骤然得知母亲这般遭遇,大受刺激之下,做出甚么都不意外。
又想起佛茵信中提起的:“……近来坊间流传一事,豳州刺史将一子逐出家门……其行狂逆,与禽兽无异。又闻昔日曾有弑父之举,恶之极也……”
无论萧元度刺伤萧琥是有心还是无意,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弑父。
弑父乃大逆不道,属恶之极也。
那等情形下,似乎也唯有去北凉为质这一条路了,不然也没有命活。
第453章 儿时回忆
幕后之人其实并不难猜想,端看谁得益最大。
对方选择那个时机把真相透露给萧元度,打的应当就是逼萧琥不得不送萧元度为质的主意,这样大佟氏的三个儿子就能得以保全。
但姜佛桑想,对方说不定还有第二层用意:
怀着不共戴天之仇,去到北凉人的地盘,萧元度若无法忍下滔天恨意、一心想着为母亲报仇雪耻,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还会闯出更大的乱子,而后他们便可借北凉人的手杀之……
好毒的计策。那时他才八岁而已,但凡行差踏错个一步半步,只怕是有去无回。
姜佛桑猜得没错。
萧元度那时对国仇家恨还没有很清晰的概念,对胡虏也只是一种模糊的印象:茹毛饮血、见人就杀,甚为可怕。
自从得知了母亲之事,仇恨的种子便就此在他心里深埋。
刚抵达北凉旧都,在去王帐的路上,北凉小王子哈都带人将他们拦下。
北凉最初实行攻一城屠一城、掠一地毁一地之策,后有人献计给北凉国主,为实现彻底征服中原一统天下的美梦,北凉国主这才下令不准再行屠杀。但北凉治下,汉人始终只能居于末等,受尽了屈辱与不公。
哈都年纪虽小,却和所有北凉人一样,有一种胜利者目空一切的傲慢。他们瞧不起软弱温驯的汉人,视所有汉人为犬彘。
就连那些大坞主们在哈都看来也不过都是他父王的手下败将,那么大坞主送来的质子便是猪狗也不如了。
萧元度和一群质子被强逼着跪在哈都面前。
以为只是如此,谁知哈都嚣张大笑着,竟褪下了裤子朝着众人撒尿,还让身边的侍卫一起。
跟去的管事亲随俱皆被北凉兵拦在外围,怎么晓理求情都无用。
质子们临行前都被家人千叮咛万嘱咐,过了乌稠海、轻易不要生事。骤然面对如此羞辱,年岁小的已经懵了,年岁大的有点血性,也只能握拳硬忍着。
萧元度那时恨死了北凉人,哪里忍得了?撞开摁他的人,挣扎着站起,满脸仇视地盯着哈都:“你才是犬彘!你们都是犬彘!”
哈都看着这个出头椽子,问左右他是谁家之子。
“萧琥?噢,我听大兄提起过,是不是自己女人的尸骨都不敢收的那个?哈哈,老的是个缩头乌龟,这岂非是个小乌龟?”
后半句是用蹩脚的汉家话说的,萧元度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血冲上头,猛扑上去。
萧琥重武,萧元度四岁起就跟着萧元胤一起随府上武师练习拳脚,到了太岐坞更是风雨不辍。
哈都草原上长大的,本领亦很了得,两人缠斗到一起,一时间难分胜负。
哈都最开始还放话不许人插手,欲要亲自给萧元度一个教训。
孰料他眼中的小乌龟却像是出笼的幼虎一般。
哈都渐渐不敌,很快发出一声惨叫。
萧元度被硬扯开的时候嘴里还叼着哈都血淋淋的右耳……
当众折辱众世子,哈都有错在先,北凉国主对众坞主也需有个交代。只除了萧琥。
此事萧琥最终如何摆平的不得而知,萧元度与哈都反正是自此结了仇。
在北凉数年,多次入死地都是拜哈都所赐。不过此人最终也死在了他的刀下。
姜佛桑静静听完,再问他其他细节,萧元度轻描淡写说了句就那么回事。
“肯定不会把我们当座上宾待,却也不敢就那么把我们弄死。”
看得出来,他并非是讳于提及那段过往,折辱也好,磨难也罢,他是真的觉得不值一谈。
姜佛桑却还记得休屠曾告诉她的,为质生涯险象环生,他们这些质子更是与被掳去的汉奴无异,后来死的死、残的残、疯的疯……全须全尾回来的没几个。
由小见大,萧元度定也吃了不少苦。
苦难催人,苦难亦能毁人,有时就在一念之间。
若果萧元度回到棘原时受到的是阖家的关爱与疼护,就像扈家二公子那般,他的性情或许不致越走越偏……
两人相遇时他也就不会是那般可憎面貌。
不,或许根本就不会相遇了。
那样其实也好,都不必太辛苦。
“带我去看看你儿时生活过的地方罢。”姜佛桑转头看着他。
萧元度似没想到她会有此要求,眸色一动,嘴角起了点弧度。
两人下了主楼,先是去了他平日习武的校场,而后是他与萧元奚日常玩耍的园圃。
“还有山上,”萧元度指了指太岐山的方向,手抬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萧元牟一直看他不顺眼,那会儿常带着一群“尾巴”来找他麻烦,虽有萧元胤护着,但萧元胤总有不在的时候。
萧元度那时候性子不比如今,拳脚上更是不如,被欺负了不高兴,就想阿母,然后就往山上跑。
那里有个秘密洞府,藏进去谁也找不着,只有萧元胤亲自带人去寻才能把他叫出来。
“太晚了,明日带你去。”
姜佛桑点了点头。
两人又去了与主楼相连的东楼,这里便是他与萧家几兄弟起居之地。
萧元度和萧元奚住在第三层,旁边是萧元胤的寝房,再过去是一间书室,萧元胤就是在这里教他读书识字的。
显然,在萧元度儿时的回忆中,萧元胤占据了很大篇幅。即便他没有细说,姜佛桑也知道。
冷不丁问他:“你被送去为质,萧元胤是何态度?”
萧元度一愣,而后冷嗤一声:“他还能是何态度?”
他刺伤萧琥在先,又当众责问萧琥为何贪生怕死不肯收阿母尸骨,萧琥震怒之下要打死他。
是萧元胤跪地阻拦苦求,并提出了送他去北凉为质以将功补过的提议。
竟是萧元胤主动提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