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入城之际天还未黑,所经之处,无论男女老少,看向他的眼神无不怀着极深的恐惧与憎恨。
有不知事的小儿,拿手遥指着他,用童稚的声音喊道:“恶人!”
而后便被惊慌失措的父母紧紧捂住了口鼻。
即便他每攻占一地从未纵兵掳掠过,但在相州子民眼里,他的的确确是个入侵者,侵占他们家园的人。
就好比此时此刻,那一个个紧闭的门户之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偷偷看着他,若然可能,大约恨不得生啖他血肉。
萧元度并不在乎这些,他的面色和这夜色一样阒寂,打马往刺史府而去。
一夜之间,刺史府上下近百口人皆成了阶下之囚。
入院所见,一排排,全是等待处置的俘虏,且多是女眷。
“五弟!”
衣锦饰金却披头散发的妇人推开看守她的士卒,闯进院中。
到了萧元度跟前,扑通跪地,抓着他冷硬的铁甲哀求道:“你饶了耀儿罢!他还小,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是你外甥啊!”
第516章 左右两难
小?
十几岁,识得仇、记得恨,不小了。
萧元度冷声道:“你跟我说不着,自找他说去。”
他,指得自然是萧琥。
萧元姈如何不知这都是父亲的主意。
两州开战之前,豳州曾来人,以萧琥病重为由接她回去探视,路上因病耽搁了些天,结果还未到边郡就打起来了。
萧元姈阻拦不了豳州大军,心里又惦念夫主,更担心三个孩子,想也不想、原路折返。
回到刺史府,大人公雷贺恨怒难挡,当即便要将她绑起送到前线作人质。
还是夫主雷茽跪地求情:“萧家父子狼子野心,箭已在弦,岂会因一个外嫁之女就息兵戈?!姈娘嫁予我十数载,生儿育女、为雷家开枝散叶,已是雷家人,此次她本可以脱身,却非要回来与我与雷家共存亡,阿父何忍……”
一番陈情,萧元姈才得以安然。
不过她也彻底成了府上不受待见之人,除了夫主和近身仆婢,人人对她侧目而视,说话也都尽可能背着她。
可她心中苦涩又向谁言。
既为萧家女,又是雷家妇,夹在中间,她能如何,她又能如何?!
左右两难,唯有跟上苍祈祷,希望能出现一个契机来平息这场战端。
亦或者父亲出了气,自然也就退兵了……
孰料战火非但未熄,反而飞速蔓延开。
前线屡屡告急,向朝廷求援的表文也如石沉大海。
眨眼之间,相州就全面陷落。
情势危急,夫主不得不护送大人公突围,无法携带更多家眷,尤其是女眷。
临走之前,夫妻俩相拥而泣。
雷茽道:“你终究姓萧,豳州军入城也不会对你如何,跟着我只有绝路走,难有逢生处,留下罢。”
萧元姈不愿:“夫妻一场,若无法同活,不若一起赴死!”
雷茽摇头:“咱们走了,孩子呢?慈儿思儿尚好,耀儿他……若非凶多吉少,我倒是想把他带上,可……唉!你多留意。”
萧元姈自然听懂了他暗含之意,挥泪而别后,立即安排人带走了雷耀。
彼时满城都是狐奔鼠窜的身影,未久,大批披甲执剑的豳州兵卒闯入了刺史府。
他们的确没有为难她,将她与两个女儿安置在了一处,只是门口有人把手,不许她们出院落一步。
萧元姈一直悬着心。
天将黑时,隔着院墙听到一声大叫:“阿母!”
是耀儿的声音。
萧元姈出不去,从门缝里看到满脸恐慌和不情愿却被推搡着一步步走远的雷耀……
雷耀终究没躲过搜寻,被强带回了刺史府。
只他一个,护送他的那些人想来应当是没有命活的。
雷耀也没与她们母女仨关在一起,而是被另外安置。
萧元姈不知他们要把雷耀带去何处,也不知他们会对雷耀如何。
看门的守卫做不了主,她知道,有人能做主。
遂以死相逼,这才得以见到萧元度。
眼前的萧元姈愁惨哀戚,泫然泪下,哪里还有昔日爽朗伶俐、未语先笑的模样。
“当初为了拉拢雷贺,也为了两坞联合,阿父让我嫁入雷家,我未有二话。本是结两姓之好,为何会变成如此?!”
萧元度未置一词,欲要迈步,甲衣下摆却被牢牢扯着。
眉心拧紧,略显不耐。
回身看着她:“你不当来问我。若实在不想去问他,也该问问你自己。”
萧琥与雷贺曾是联盟关系不假,但随着北凉被驱逐,这种盟约早就不算牢靠。
正如六州表面归服朝廷实则各自为政,雷贺表面仍以萧琥马首是瞻,心里其实早有不服。
毕竟都是一方霸主,霸主做得久了,很难习惯头上再有人。极目骋望,大好河山,谁不想赌上一把?
雷贺并无南北一统的野心,他志只在北地。既是北地,不管鲸吞还是蚕食,总要先搬掉家门口的石头才好。
四年前,南地爆发长生教之乱,豳州继之因废除劫夺婚而引发动荡。
在各州虎视眈眈盯着南地时,雷贺却以关怀为名,频频谴人来探视。
好在虽惊无险,这股震荡很快平息下去,并未给人趁虚趁疲的机会。
雷贺仍不死心。
南地叛乱平定后,眼见着连氏已如秋后蚱蜢,他又借着萧元奚大婚之机亲赴棘原,找萧琥“共谋后计”,譬如下一步棋当如何走、与谁为敌与谁为友?
被萧琥打哈哈含混了过去。
加之大婚当晚发生了萧元贞那事,雷贺没能如愿,很快即打道回府。
随后不久,豳州兵发蕲州,雷贺得知以后,愈发蠢蠢欲动起来。
然萧家对外声称是应郑管之请,打得也是助其夺位的名号,全然一副大义凛然之态,将自身摆在公道正义的位置上,且只出动了甚少的兵力,主力都未动,雷贺根本没有下手之机。
想掺进去分一杯羹吧,郑管又没请他!
厚着脸皮发兵,还没到蕲州呢,萧元度就打到了曲通城生擒了郑篙,还分什么羹?
只能无奈作罢。
气得他心口痛了半年不止,每每想起都扼腕直叹!
若早知蕲州兵备如此不堪一击,他早就先下手为强了!
更可气的是,那优柔懦弱的郑管继了刺史位后,不过一二年间,完全沦为了萧琥的傀儡。
上至州衙、下至各郡县,显位皆安插了萧琥的人,要地也全由豳州军“友情”驻守——蕲州明面虽还姓郑,实则早已易了主。
雷贺当然也只是猜测,但与萧琥并肩作战多年,其心性手段雷贺是再清楚不过。
蕲州差不离已是萧琥囊中之物,那么下一步……
想至此,雷贺再坐不住,大半夜将长子叫去商议了一番,翌日便命其带人赶赴京陵,与大司马羊簇取得联系。
那是凤翔九年的初春,裴氏九郎君裴遨正忙着迎娶庆海公主。
听闻当初庆海公主追逐裴家十七郎裴迆到了江州,不意竟碰上长生教之乱,生死关头为裴遨所救,自此芳心暗许。
原该是一段佳话,偏她一时又放不下裴迆,在兄弟两人中纠结为难了许久。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最终是裴遨抱得了美人归,天子还为他们赐了婚。
雷茽称此去京陵只为贺喜,并未提别的。
然这一切又岂瞒得过枕边人萧元姈?尤其他从京陵回来后的一些表现……
萧元姈忧心忡忡,一时不知当作何计。
犹豫许久,趁回豳州看望萧元承病情时透了点口风给萧琥。
第517章 过河卒子
萧琥早知雷贺不安分,得知雷贺投靠了羊簇,忍耐也到了头。
不过,他插手蕲州尚算师出有名,若是再动相州……还不到时候。
毕竟是姻亲,理由不够充分,道义上站不住,朝廷和其他州也不会坐视。
碍于此,只好隐忍下来,止暗中往两州交界处加派了兵力以作防范。
至于京陵那边,萧琥原本的打算是与羊氏修好。
议事时萧元度也在,一直没插口,冷不丁冒出一句,“选羊不若选裴”。
经了长生教之乱,加之大司徒裴籍的身陨,裴氏门庭较之往日已大失光彩。
便是搁在以往,裴氏也未见得就是个结盟的好对象,毕竟其族人“清介有守,不杂交游”是出了名的。
虽然年初裴遨迎娶了庆海公主,甚得天子看重,朝堂之上也甚是活跃,不久前才出任江州刺史……
然而目前来看,这到底算不上是个热灶,跟如日中天的羊氏是没法比的。
虽然羊氏这口热灶萧琥也不怎么乐意烧——观其掌权之后种种做派,实在差连阗甚远。而且羊氏既选择了雷贺,无疑是打算磨刀霍霍向豳州,他怎么投好怕也无用。
权衡下来,裴氏或可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