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不仅在军务上,政务上亦给人惊喜。
远得且不提,单说方才在州衙,濮阳涓亲眼看着萧元度籍吏民、封府库,命令逐项下达。
到二堂那会儿已能看出隐隐得不耐,但救火、安民,以及对一众佐吏的处置,照样安排得井井有条。
本来该当他这个参军负责的——他此次随军的作用之一便是辅助其处理这些琐务,如今反落得清闲。
意外之余,也不那么意外。
想来大抵是巫雄那几年磨砺出来的,况且还跟了洪襄一段时日……
犹记得早些年主公曾让他点评府中诸位公子,他对五公子萧元度的评语是“勇力绝人,却少机心”。
时至今日他仍旧如此认为。
五公子于领兵一事上颇有天资,成长也快速,勇猛有、精进有、权变亦有。但巧诈之心始终是其所缺乏的。
算是美中不足,但也不失为一项优长。
而且他虽搴旗取将、攫戾执猛,却并不恃强黩武、独断专行,听得进左右规劝,这一路上自己给出的谏言基本也都为他所采纳。
这又是另一个难得的长处。
萧元度看着他一脸真诚地说着些恭维的话,并不见被人夸赞后应有的高兴或激动,反而想起了上一世攻陷平州时。
濮阳涓所庆幸未曾发生的,上一世都发生过。
也因九牢山是匪不是兵。那时节官兵屠城比谁都厉害,况乎他们?
官兵屠城,理由有很多。
譬如降兵其多,不放心,又没有更好的安置之法,那么挥刀杀了最省事。
他们没有屠城,但劫掠以及夺城之后一些无必要的杀戮是有过的。
理由也很多,譬如一群人跟着你卖命,总不能一点好处都不给,打了那么久的仗也总需发泄。
——就和劫夺婚一样,他那时从未在意过,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对,毕竟历来如此、大家皆如此。
之所以会有如此心境上的转变,的确要仰赖巫雄那三年,让他明白弱肉强食之外还有民生疾苦。
还有就是……
耳边响起一道柔缓的女声:“杀降屠城的理由千千万,不杀降不屠城却只在于一个仁字。你定然认为这样迂腐,但迂腐有时也有迂腐得好。实在不然,不从老百姓的角度考虑,从你自身的利益去想,名声、民心……这些短时来看或许不那么重要,但长远来看,就如载舟之水,舟离水又岂能行远?”
萧元度陡然回神,面色微变。
“够了!”他打断濮阳涓的话。
有些事若然从不曾意识到不对,倒是好的。一旦意识到,便难以心安理得地承受赞誉。
濮阳涓察觉到他神情有异,遂改口道,“连日行军,又忙累整日,庖人借这刺史府置了酒宴,就等公子入席了。”
萧元度这会儿心绪不佳,但也不好拂了众人的兴。
去前厅与众将士饮了几樽酒以作庆贺,又吩咐厨下多备酒肉犒劳安置在城内外的伤兵,而后便在仆役的引领下去了专为他收拾的院落。
甫入室,目光如电,向右侧瞥去。
榻旁跪坐着一个女人。
第519章 各为其主
女人作侍女装扮,身姿纤薄,螓首低垂着,显出楚楚动人之态。
听到脚步声,一礼:“将军……”
头垂得愈发低了些,语声隐有瑟瑟之意:“婢子奉命前来服侍将军。”
话落,偷瞧来一眼。面容清丽脱俗,双目盈盈若秋水,极是堪怜。
更难得是气质,口称奴婢,可全然不似奴婢,倒像是谁家养尊处优的女郎。
左眉梢一粒红痣尤其醒目,不损姿容,反倒凭添几许韵味。
萧元度收回目光,走到水盆旁,弯腰捧水洗了把脸。
那女子见状,顾不得羞涩,蹑步走过去,从横架之上拿过崭新的葛巾双手捧上。
萧元度接过胡乱擦了擦,问:“浴房何在?”
已入七月,暑意蒸腾,内袍屡屡汗湿,浑身都是血污,不冲洗一番实在无法安睡。
“浴房在,”稍稍一顿,巧笑道:“容婢子为将军卸甲,之后婢子再引将军去?”
萧元度未置可否,把葛巾掷进水盆,转身走到椸架旁,站定,闭目,双臂平展。
女子小步趋近,红着脸,双手缓缓伸出,又瑟缩了一下。
两侧的吞肩兽首怒目圆睁,很有些骇人,就如他给人的感觉。
定了定神,从身侧踱向身后。
腰带、掩膊,身甲、胸甲……一一卸去之后,女子壮着胆,隔着中衣,手抚上面前宽阔结实的背脊。
见他没有出声,眸光微闪,扫过不远处的烛台,那只手缓慢游走起来。
因闷热而凝滞的空气忽然有了一丝风。
椸架前的男女倏尔动了,纠缠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却并非亲密的姿态。
萧元度单手扼住女子的咽喉:“上一个敢这般送死的坟头草还未长!”
双脚几乎离地,脸色逐渐紫涨,隐现绝望。
女子却半点不惧地迎上他的双眼,眼底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种屈辱而愤怒的眼神,傲然而不屈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人……
咣啷一声响。
女子紧握在手的铜烛台因脱力滚落在地,细长的尖顶闪着寒光。
萧元度冷蔑地扫了一眼,松开手。
女子跌倒在地衣上,惨白着面容,手捂脖颈,痛意让她不断发颤,额汗也不断冒出。
方才那一瞬间,扑面的杀意让她以为萧元度会一把拧断她的脖子。
她不清楚这人为何没下杀手,亦或想凌虐之后再杀?
她并未开口求饶,稍缓过来,侧目看向萧元度:“萧贼,今日不能取你性命,是苍天无眼!你要杀便杀,无需多言!”
“不愧是高崓的孙女。”萧元度嘴角微扯,“高淑娴?”
高淑娴一愣:“你怎知我——”
高家乃昆原大族,与雷家亦有姻亲。城破之际她就在刺史府中,心道既然已无活路,不若拼死一搏,所以才行此刺杀之举。
可,他怎会知道?
萧元度瞥了她左眉梢那颗痣一眼。
为了劝降高崓,高家上下事无巨细包括一应人口的容貌特征全部送到了他案头,其中就有高崓长子高庭次女高淑娴的,而高庭的长女前几年才嫁入雷家。
报仇未成,还被人戏耍了一通,高淑娴感到无比的耻辱:“你早便知晓我是谁,为何还要——”
“不让你试上一试,你岂会死心。”萧元度抱臂,居高临下看着她,“机会给你了,你杀不了我,唯有自取其辱而已。”
“你害死我祖公!”仍是那副清丽的面庞,却再不见丝毫媚好之意,唯有刻骨的仇恨,“我但活一日,必取你首级!”
“我同样给过你祖公机会,是他不肯降。”
“我祖公受雷家厚恩,如何肯降?”
“所以,”萧元度道,“我夺城,他守城;我拿下缭阳,他仗剑自裁,各为其主而已。我敬其忠骨,但我不认为自己该当为他的死负责。为将帅者自踏上沙场起就当有马革裹尸还的觉悟,从这一点看,你并不了解你的祖公。”
“你!”高淑娴无言以对,因为祖公的确说过,死于战场才是一个将军的归宿与荣耀。
“那么那些百姓呢?你举大军来犯,害得多少无辜门户破灭流亡?!”
萧元度冷哼一声,反问道:“相州犯豳州在先,豳州的百姓就不是百姓?”
去岁雷使君的确发兵攻打了豳州,高淑娴记得祖公是极力反对的。
他还劝雷使君:“值北凉入侵之际,当同心戮力以驱外侮。”
然而雷使君被难得的机遇冲昏了头,并不肯听从。
“即便你所言在理,你以为你就是正义的么?”高淑娴仰头望着他,“雷贺为私欲而战,你们豳州军又何尝不是?百姓的死活,百姓盼的太平,从来不是你们这些军阀豪强所关心的,若真有能耐,何不挥戈退日,杀尽北凉人!你们的刀永远只会向着自己人,向着手无寸铁的黔首黎庶!”
这略有几分熟悉的话语让萧元度再次愰神。
《十胜十败论》的最后一页,以家常的口吻写下一段话。
“……君素来闻战则喜,不知是否明白,喜自何来?又为何而战?为私欲而战,为一己好恶而战,为一家一姓而战,还是存仁恕之心,为黎民百庶而战……”
抱臂的手缓缓收紧,放了下去。
萧元度冷下脸,沉沉盯着地上的人看了会儿,扬声叫了两个兵卒进来,“把她好生送回高府。”
高淑娴怔住。
祖公拖了萧元度三个多月,害他损失惨重。缭阳被攻陷后阖族都陷入了绝望,觉得等萧元度拿下昆原必会屠高府满门以泄恨。
她之所以选在今日来看望阿姊,就是猜到城陷之后十恶不赦丧心病狂的萧元度必会来此,遂换了侍女衣装,而后凭着面容获得了“服侍”他的机会。
刺史府团团被围,她又只顾筹谋此事,不知外间消息,还以为高家……高家竟还在?
萧元度……是要放了她?
跟进来的休屠观她神情就猜到她定是误会了,“我们将军入城之后就下了令,凡高老将军子孙皆不得动,高氏一族自然得以保全。”
跌落谷底之人陡然间看见了日头,高淑娴的眼神就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复杂。
缓缓站起身,跟着那两个兵卒往外走。
快要迈过门槛时,突然回头:“……我能否带我阿姊走?”
第520章 一条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