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萧元度打心里就无法被这些话劝服。
他不想一切归于虚无。他与姜女的一切,铭心刻骨,无法归于虚无。
七情六欲若都是空,还修来世做什么?难道来世里一个做比丘一个做比丘尼?
他也不要来世,他就图今生。
今生圆满了再说来世的事,生生世世……
还好当初没鬼迷心窍受戒出家,不然他和姜女焉有今日。
此前他倒是真切巴望着扈长蘅能守心如一,力争做个高僧,再不入红尘之中。
不过这会儿他突然改了主意。
摆了摆手,道:“你抬举我了,我可没那慧根。我这辈子就栽在姜六娘身上,单情关就过不了,还想着与她地久天长呢。”
休屠隔门听着,脸微微扭曲了一下。
公子跑到飞来寺就为了跟人显摆的?
扈七郎都出家了,岂还会在意这个?
人来南州是为逃亡,又不是专门奔着少夫人来的,公子未免也太小心眼了些。
瞅了眼几步开外同样候在廊下的南全,双目喷火,脸都绿了。
休屠替自家公子臊得慌,往旁边挪了挪脚。
好在公子没再继续下去,转而叙起了旧。
“你那二兄虽则丧心病狂,总还算有些良知,并不曾杀害你的母亲——毕竟那也是他的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他,真若死于他手,可真是比之畜生也不如了。”
虽说扈长蔺本就是禽兽不如。
“你也不必担心,你阿母过得不错。她本打算入庵堂的,你二兄不准,就还住于刺史府中,你二兄一心尽孝,不仅安排了许多仆役照顾,还晨昏定省、亲侍汤羹。就是眼神已不大好,毕竟接连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夫子皆……心有郁结在所难免。听闻她最疼爱的就是你,若是知道你还活在世上,一定会深感安慰。”
目光投向扈长蘅,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人世间的悲喜在他心上再掀不起任何波澜。
“卢檀越平生行善,有大功德,必能安度余生。”
“我倒忘了,你已是方外之人,又岂会为俗世萦心。”萧元度话锋一转,“你们信的佛是生而便是佛么?”
这便是多此一问了。
虽然他只了解了皮毛,也知佛陀出家前有妻有子。自然也有母亲。
“他倒是一朝顿悟寻道去了,可有想过被他撇下的妻儿老母,她们会否牵肠挂肚?会否哭瞎眼睛?会否受人欺凌?说放下便放下的慧根不是人人都有的,若然一辈子也放不下,又该怎么安度余生?”
扈长蘅单掌竖起,一只手拨动念珠:“佛陀悲悯众生、教化众生,是为众生牺牲……”
萧元度哼了一声:“做出牺牲的难道不是他的家眷?”
扈长蘅不再争辩,大约也觉话不投机。
室内静了一会儿,忽闻鸟啼声,萧元度起身踱至窗边。
不远处的榕树上果然有个鸟巢。
母鸟觅食归来,羽翼未齐的雏鸟纷纷张大嫩黄的嘴巴等着母亲把捉到的虫儿投喂进它们嘴里。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云淙别业时,有一日姜女正忙,没工夫理会他,他闲极无聊,听到窗外鸟鸣,便拈起一个石子打算把那鸟打下来。
姜女拦下他,说了这话。据闻是从她那位先生处听来的。
萧元度对诗赋一类向来缺乏欣赏的眼光,但这句却让他深有感触。
“雏鸟幼时盼望着母亲归来,不然就会饿死。而当母亲年迈需人照料时,她的孩子是否还愿意千里迢迢回到她的身边?”
话落,转身,看着低眉敛目的扈长蘅:“实话说,我很是羡慕你。”
说出这句话时,他神色和语气都极为复杂。
“这世上多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你很幸运,你的母亲尚在人世。但你的母亲不是那么幸运,她的儿子一心向佛,却不肯回头看看苦海中受难的母亲……也是,她只盼着你好,就万事足意了。”
拨动念珠的手终于停下。
萧元度笑了下,弯腰端起案上的茶盏,一口饮尽,搁回去,欣然告辞。
“多谢款待。时候不早了,不必相送,戒微法师。”
直到出了飞来寺,休屠才明白过来公子那番话的意图所在。
亏他方才还以为公子把卢夫人的消息告知扈七公子是出于好心。
他带着几分吃惊几分陌生地看着自家公子:“公子,你、你何时学得……”学得这些弯弯绕绕。
按公子以往的行事作风,不该直接动手么?
“你有意见?”萧元度乜他一眼,“跟你家少夫人学得,有意见找她去。”
休屠赶忙摇头:“没、没……属下岂敢。”
两日后,萧元度赴东宁上任。
姜佛桑无法出面相送。
不过该叮嘱的都已叮嘱,知他这一路必不会太平,也早早吩咐下去为他清理了沿途可能会有的障碍。
“关于五公子的来历,大王当真一点怀疑没有?”
女君和五公子终于消除芥蒂,菖蒲也替他们开心。同时又不能不担心,怕这段关系会给女君招祸。
尤其现在,女君把五公子推到了东宁州州牧之位上。五公子由暗转明,又是那样一个要紧的位置,各方盯得眼睛多了,危险也相应增加。
姜佛桑想起幽草递来的消息:“他岂会不查?”
只是任他怎么查,都只能查到她想让他查到的而已。
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为免夜长梦多,所以要快,尽快……
“放心,不会有事。”
菖蒲点了点头,转而笑道:“五公子临走还惦记着扶二公子呢。让良烁递话,待扶二公子伤养得差不多就送回登高州罢,也免得他家人担心。”
姜佛桑闻言略显得无奈。
第608章 阳谋明算
萧元度去飞来寺的事当天便有人报予姜佛桑知晓。
虽不知他与扈长蘅谈了什么,却也不难猜想。
没闹大、没出事,姜佛桑便也无意插手过问。即便她觉得萧元度多此一举。
萧元度恐怕不这样认为,一只眼瞄着扈长蘅,另一只眼还盯着扶凤炽。
把人重伤的是他,转眼倒是又体贴起了人家的家人。
菖蒲另有一重担忧:“那晚扶二公子已是见了五公子真容,若然把此事告知别——”
姜佛桑微摇首:“他不会。”
扶凤炽这个人虽则跳脱,也有其细腻处。
纵然他管不住嘴,扶风燔也会帮他管住。
“女君以为扶二公子此行全在他阿姊谋划之内?”
“着意谋划虽未必,纵容之心肯定有。”
扶凤燔此行其实不难理解。
登高州内并非一团和气,随着宪夫人年事渐高,挑定继承者一事已迫在眉睫。
宪夫人虽属意长女接任,扶氏族人却有不少支持酷肖其父的扶凤炽。
和归乐州情况略有些类似。
所不同的是,扶家姐弟同出一母、感情深厚,扶凤炽有自知之明也无意与长姊相争。
扶凤燔大约也不想走到姐弟反目那一步,所以才想在为自己扫清障碍的同时,也替这个傻弟弟安排个出路……
“那她这赌注下得未免……”
扶凤燔智勇兼全,比之宪夫人的干练,又多了份年轻人独有的锐气与野心,于政治上的敏锐亦不输。
承平元年,史殷奇游学至登高州,在亲眼见识了他的荒唐行径之后,扶凤燔告诉宪夫人:“此人若为国君,大成必亡。”
这些并不为外人所知,菖蒲只知扶凤燔与女君十分投契,两年多以来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
明明当初登高州之行女君相谈甚欢的是宪夫人,却与其女联系频频,不知是宪夫人默许,还是……
菖蒲猜测,扶凤燔大约知道些什么。只不知是她自己猜的,还是女君告知。
又或者是一种心照不宣?
无论如何,菖蒲明白,以女君的谨慎,除非扶凤燔主动拿出筹码来,否则女君不会主动与之交心。
若然扶凤燔已经投诚,便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行此举倒也在情理之中,就是赌注下得未免大了些,她就那么笃定女君会赢?
“与其说她信我,不如说她信自己。或者都有一些。”姜佛桑道,“若然事成,我……扶凤炽便可为王夫,不会再成为扶凤燔的威胁,对他本人而言也是个不错的归宿,同时我与登高州也经由扶凤炽更紧密地绑在一起,利益不可分割……怎么看都很划算。若然事败——”
反正都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多行这一步少行这一步,似乎也没差。
退一万步,事败之后登高州许有法子把自己摘清——那时她与扶凤炽应当还没有明面上的联系,扶凤炽一个男子又能损失什么?
菖蒲一叹:“好谋算。”
姜佛桑笑:“聪明人的谋算并不让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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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你快去看看——”
万锦园主园内,姜佛茵正与金琅对着账。
金琅,也即昔日的金姬,看向案后的七娘子。
姜佛茵放下账簿,步出屋室。问清原委后便跟着来人匆匆出了院子。
万锦园同当初大丰园内的缭作布局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