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被淡忘的旧事,那就是不存在了。
他从来没有一个云心水性的母亲,他愿意相信堂叔待他好只是因为那是自己堂叔,父亲虽动辄训斥几兄弟中最偏疼的也是自己……
然这种相信有多薄弱呢?一试便知。
“你想借史殷奇之手除去昆柱王?万一他真以为那是他父亲而下不了手,又或昆柱王那边再出什么岔子……以如今兵力,何不直取,而要曲求?”
东宁、北融、南雄、归乐、登高,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州县,而今的南州可说半在姜女掌控之中。萧元度不想等太久,觉得还不若直接起兵。
姜佛桑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个人曾告诉我,大一统朝代的篡位难度要难于群雄割据的难度,王朝末年篡位成功的可能要远高于开国时。”
她并非没曾想过复刻先生与史弼的成功之路,奈何不具备那样的天时。
南州连年的战火才结束没几年,眼下的大成,人心尚一、国未有衅,不可图。
“百姓未必心向王室,却人人渴盼太平,此时揭竿而起,难度太大。你没见巴马二人都不敢真地谋反,兵变还要拉个替死鬼。你来以前东宁州人对蒲膺和史殷奇道路以目,也未见生什么乱子。”
除非她耐心静等,等到大成腐烂到根,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乱世造英雄,混乱是上升的阶梯……那便是最好的时机。
不然她前脚起事后脚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百姓只想过太平日子,不到走投无路都不会选择为乱军摇旗——无人响应、寡助失道,等同于站在了黎庶的对立面,那么曾经的优势将会很快失去,届时她便如那海上的浮沫,旋起旋又灭。
至于她掌控的那些,与其说掌控,不如说是暂时的利益同盟,可进可退的关系,并不算牢靠。他们中多数甚至都还不知晓她真正的意图,再有就是——焉知无人想要趁乱分羹呢?
绝对的掌控除了绝对的兵马,还要等她真正坐上那个位置……
姜佛桑也清楚,照着前世,若不出意外,应当不会等很久。
可她不想等。
不单是先生的消失带给她的冲击,也不单是阴差阳错入了竞都王府后报复的迫切。
还因为,眼见着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百姓再一次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就为了坐等一个时机的到来。即便成功了,又岂能摆脱良心的谴责。
然当一个人迷失了自己,只靠一个目标支撑着躯壳时,良心又算什么?
居高位者不需妇人之仁,南州的治与乱皆不在她,她根本不必为此负责,该发生的早晚都会发生,她只是顺势而为而已……
被黑暗情绪吞噬时、陷入迷障不知何处是岸时,她就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她要摧毁史家,不惜一切代价。
真正从迷障中走出来,还要归功于史殷奇的游学之旅。
“咱们来船坞的路上途径一个墟市,你可有留意?”姜佛桑问他。
墟市是南州叫法,也即设在村场的定期市集。
今日是大墟,赶墟者络绎不绝,萧元度自然留有印象。
开场时有歌郎击鼓高歌。鼓是腰鼓,以带悬系肩上,每唱一句便以两指上下击打鼓面。
歌郎唱毕,歌女徐徐跟上,击鼓亦如歌郎,听者齐鸣小锣相和。
其歌半乐神、半言男女之情,直白而火辣。
歌罢鼓歇,吹角为号,市集正式开始。
到处都是穿梭纷纭的人影,满耳充斥着吆喝叫卖之声。有卖鱼酤酒的,也有零贩荔支、蒲桃各种果物吃食的……
一切都是那般鲜活生动。
远远看着,冷硬的心不知不觉就有了热气。
当年也是差不多的场景。
姜佛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红泷州的一个海边,她吹着海风、漫无目的地走着,忽而看见一个短篷,数个身无一缕的孩子正围着妇人追逐打闹。
妇人准备出海捕捞,稍大点的孩子带着小的,最小的一个被她用软帛束在背上,却不妨碍荡浆自如。
每一个孩子的腰间皆系有长绳,绳的另一端系在舟中短木上,如有人坠水,不慌不忙,顺绳提上来便是……
姜佛桑目送着渔船消失,没有再挪步,一直等在那。
等到余晖遍洒海面,终于等到那一家人回来。
妇人仍不得闲,忙着收拾一天的收获。
懂事的孩子给母亲帮手,其他则聚戏沙中。
其中一个小女孩发现了不远处的她,盯着她看,而后一点点挪过来,伸出手。
那手里攥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天地为熔炉,无人不苦。
一斤丝绵一斤铁,都是一样得沉。
升斗小民,忙碌终日、劳累终年,然再累再苦,也还是在努力地活着。
那一张张不知愁烦的笑脸,还有那一朵迎风摇曳的小花,都是苦难中的良药,医心的良药。
“我想,那样平和、安宁的画卷,没有人可以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将之摧毁。那该是千古罪人。”
一瞬间的触动击穿了眼前的混沌。
可她毕竟不是庙里的菩萨。她不想做千古罪人,她亦无法完全摒弃仇恨私欲。
那么就另辟途径,用她自己的方法好了——不是坐视大成逐渐走向分崩离析,也不会加速这一过程亲手摧毁。
虽然内部的权力争夺同样有可能拖垮一个国家,但,总是要好一些的罢?或许最后仍会走到那一步,至少她尽力了。
眼下形势虽好,终归不是必胜的局面。
贸然起兵,万一局势失控,造成四分五裂、烽烟重起,结果又有何异?
所以,急不得。
越到关键时刻越急不得。
萧元度听罢,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听你的。”
第635章 信马由缰
虽这样说,他脸上却有不乐之色。
没等询问,自己就把缘由道出:“你与史殷奇游学……”
这些天下来他早便发现了,姜女到东宁来其实用不着人陪同,她对这里的一切根本就了如指掌。
不止风土人情,也不限于宣吾城。
她知道德兴县产漆、甑城县产蔗糖、凫山县铸器精熟、定罗县炉铁最良,还知道古康县人皆擅陶、蓝田县多织席为业、云水县织作藤器者十家有五……
东宁以外,何州产锡,何州富盐、何州出珠……她亦一清二楚,讲述起来仿若亲临。
事实上那些地方她确也大都去过,和史殷奇一起。
当然,之前姜女就已把话说开,他此时再提倒不是猜疑什么,也不全是拈酸。
就是想起那时陪在她身边的不是自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姜佛桑笑道,“我劝他游学的目的你是知道的,他带上我的目的你也是知道的。何况随行的又不止我一个——”
一路上,史殷奇游山玩水、征逐声色,姜佛桑则要帮他应对两位讲学少傅以及国君史弶。
史弶希望史殷奇能博物多闻,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给定的课业也是费尽心思,除了察民瘼民情、解闾阎疾苦,还涉及各地戎政、河务、海防等。
所以每到一地,史殷奇忙自己的,姜佛桑亦有的忙,甚至比史殷奇更忙。
想交出让史弶大加赞赏的功课容易,让史弶相信功课出自史殷奇之手,让史殷奇既循序渐进又不显突兀,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但这些难不倒她,多费点功夫便是。
等功课出来,史殷奇只管誊抄,而后谴人送抵王城即可。
姜佛桑看他一眼,“大不了以后再找机会,咱们也把南州周游个遍?”
“就我和你?”
“恩,我和你。”
萧元度笑开,终于不再纠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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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离开船坞,邬州牧亲自护送琦瑛妃返城。
与此同时,两匹快马往相反方向而去,一前一后互相追逐着。
路上即便有行客,见到的也是一闪而过的黑影,如疾风卷过,顷刻不见了踪迹,只有尘埃在后方扬起。
渐渐地,不知是马跑得累了,还是较量的心思歇了,飞腾的骏马速度放缓,从你追我赶变为了并驾齐驱。
忽而,其中一匹马上的人腾身一跃,到了另一匹马上。
两道身影殷殷相依,信马由缰,直到了一处山脚才停。
山名三仙,远望若攒玉插天,又似仙人指路。近了发现所谓仙人不过是三峰作合抱之势。
峰峰有树、树树有峰,树影森沉、瀑光明灭。密叶丛箐中偶闻禽鸟幽鸣,怪藤千尺上时有黄猿啸牵而下——这是北山之景。
左侧有一峡谷,两人下马。
萧元度一手握着两匹马的缰绳,另只手牵住姜女,沿着峡谷往南行。
谷中有溪曲折而过,日光荡漾其上,照得水下草色绿、石色青,隐隐还可见粼粼的金沙丹砾。
再往前是一条百花径,风兰、金星草……各类知名不知名的花草,远近随风,处处芬馥。
山径越走越窄,仰头,见两峡开始交相抵触,欲崩欲陷也似。
两旁山壁也变成了白色,阴风飒飒,森凉之气扑面而来,一时间牙齿颤颤,凛冽如入深冬。
萧元度早有准备,拿出披风与她系好,他自己则并不多加衣袍。
“你敲一下。”他指着白玉似的山壁。
姜佛桑试着敲击。
“再敲。”萧元度指着另一块。
姜佛桑照做后显出几分惊讶,竟然每一片山石的音响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