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上槑
国君体念他大病初愈,给他赐了坐。
偃太尉坚辞不肯受。
甚巧,其他病病殃殃的朝臣也都好了。
只有两位缺席。
“如此久也不见好,孤倒要看看是何重症。”
为示关怀,姜佛桑派了宫侍和医官前去探望。
朝会进行到一半宫侍来报,缺席的那两位并未在府休养,相约去了飞来寺听禅论道。
“孤观他二人平日所上奏疏,谈及时务总不切实际,原是心不在此。既为官作吏,当务实为民;既不务实,何妨全其所好?孤成全他们,今后也不必上朝了,常居庙宇侍奉佛祖罢。”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
这、这……
这是钦赐出家了?
群臣震悚,却无人敢开口求情。
国君语气虽淡,显是动了真怒。那俩虽说倒霉了点,却也是活该。
既“病”了就好生在家躺着,无端端去什么寺庙?以为自己是偃太尉呢。
偏还被国君逮个正着。这下可好,撞刀尖上了!
两位大臣才出飞来寺就惊闻自己被罢官的事。尚来不及消化,虎豹骑登门,将他们分别扭送至东西郊的两座陋庙强令出家为僧,任当事人如何鬼哭狼嚎家眷如何乞哀告怜也无用。
经此一事,朝中崇佛之风大刹。便是有向佛之心也不敢轻易表露了,生怕下一个被恩准奉佛的就是自己。
当日朝会还发生了两件大事。
国君恩封自己的妹妹为衡阳君,食龙川税,食邑三千户。
而后给衡阳君和偃太尉的长孙赐了婚。
婚期定于半个月后,虽仓促了些,却丝毫不减隆重。
大婚日,赏赐如流水一般抬入婚宅,文武百官纷纷前来贺喜,就连国君也亲至道贺。
大抵政务繁忙,国君并未久留,饮下新人敬的酒就离开了。
新人送她至府门口。
姜佛桑紧握住堂妹的一只手,端视着她的面孔。
盛装的佛茵像一颗明珠,璀璨瑰丽,值得被人捧在掌心珍惜。
忆起她说过的想乘船出海见见世面的话,垂下眼,喉间微梗。
最终只是道了句“回罢”,便就匆忙登车而去。
姜佛茵挥手目送车驾走远。
仪表堂堂的新郎轻揽住她的肩。
目光相触,佛茵笑了笑,随他进府。
跨进门槛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深处……
车驾并未回宫,径直去了海月庵。
海月庵内碰见了洛下霄,也即洛下王后的胞兄。
偃府喜筵才开,洛下霄就收到家仆急报,匆忙离席赶来。
洛下霄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国君会来海月庵,忙趋前行礼。
“如何?”她问的是洛下簌。
洛下簌病了有些时日了,一直不肯服药石,不眠不寐地为史殷奇祈福,终于体力不支,于傍晚昏倒在了禅室。
“还是不肯吃药。”洛下霄一叹,“舍妹一时糊涂,惊动了大王——”
姜佛桑微摇首:“我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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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
趺坐于蒲团上闭目敲击着木鱼的洛下簌一身素衣,青丝披散,病骨支离,却难掩其美丽。
“国、国君……”侍女卡顿了一下。转过头俯下身,小声道,“王后,国君看你来了。”
木鱼声停。
洛下簌睁开眼,侧首看向来人。
浅金色的薄罗外衫在如此暗夜依旧夺目,蓝灰色的缘边和同色描花刺绣的腰封将这耀眼稍压下去几分。外衫和衣裙上以云纹铺底,分别绣着不知名的花卉与翔鸟,随着她行走的步伐,鸟儿振翅欲飞,花儿徐徐盛放。
视线上移,金镶玉的发冠,发冠一侧骊龙吐珠,与两耳垂下的倒山字流苏珠条以及项颈上的珠璎相映生辉。鸦鬓之上偏带着一朵硕大如盘的花朵,殷红照耀,愈衬得面庞雍容娇丽。
即便这玉颜微有瑕疵,也几乎注意不到。因为待她走近时,你便陷进了那双眼睛里……
洛下簌却还记得初入竞都王府时的她。
一双含情目虽无神,却柔似一捧水,也因为在病中,格外显得脆弱,楚楚之态让人见之生怜;即便后来病好了,她也是温柔沉静的,让人生不出丝毫的敌意与防备心,只想与她亲近。
再观眼前人,国色天芳,容光更胜从前,通身的君王之威却已让人不敢逼视。
她明明心思缜密、难于窥测,自己当初为何就认定她无欲无求心同止水呢?
洛下簌缓缓站起身:“我要见他。”
姜佛桑也记得竞都王府初见时的洛下簌。
锦衣华服,头戴七彩凤钗,杏眼桃腮,知性又温婉。
和其他被掠进竞都王府的女眷一样,她也曾蒙受洛下簌的照拂,甚至是格外的优待。
史殷奇即位之初,她面临失宠的局面,洛下簌还常过昭明宫宽慰于她,或者把她叫去耀华宫散心说话……
这一切到兽园献兽那一日便就戛然而止了。
她与洛下簌之间,洛下簌与史殷奇之间,所有的情分全都因为小王子的死而崩塌。
但似乎也没有崩塌彻底。
去年底,史殷奇遇刺的消息传出,洛下簌终于走出了海月庵。
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都说哀莫大于心死,即便已闹至决裂,即便尚有心结未解,那颗死了的心还是会为那个人的安危而牵动。
然史殷奇值得吗?
值得也好,不值得也好,都轮不到她置喙。感情不就是如此么?盲目的,没有头绪的,不可理喻的。
“他不愿见你。”
姜佛桑当然不可能放洛下簌去见史殷奇。
伪装得再像,一个人终究也成不了另一个人。假的史殷奇可以在群臣面前蒙混过关,却难以骗过知他甚深的枕边人。
是以当听到洛下簌去了别宫的消息,姜佛桑想也没想,借“史殷奇”的口拒绝相见,并且是永不相见。
“永不相见”四个字倒非她杜撰,确是史殷奇曾经亲口说过的话。
可洛下簌不信。
她不信夫妻一场,他会绝情至此。
那么只可能是眼前人拦着了。
“你……”洛下簌以一种万分困惑百般难解的眼神看着她,“怎能如此心狠?为何非要逼他退位?”
“你知道史殷奇为何坐不稳王位?既为君王,当以天下为己任,可天下、苍生太过沉重,担在肩上余生再别想有安乐清宁可言。而坐享天下、号令万民,则要轻易得多——”
“他只是需要时间去学着承担责任!”洛下簌打断她,“你如此能耐,怎就不能帮帮他呢?”
姜佛桑望着她哀惨的双目,张了张口,又闭上。
昆柱王、洛下簌,每一个人……同样的问题,一遍遍地问,她也是会累的。
第679章 为何要让
曾几何时,她不仅需要说服别人,她也需要拿着同样的说辞来说服自己。
因为当她拨开云雾看清自己内心的一刹那,她也和那些人一样,为那里面生长出的野心与欲望而深感震惊。
不要做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要百花为她盛放、要万物以她为轴心,要百官万民以她的意志为尊……为何,她为何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这不符合她一直以来所遵循的规矩、所受到的教养。
那些不是她能企图的。与那些东西扯到一起也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清白干净,不再是个好女人。
她感到罪恶,罪恶且羞愧。
后来她想通了。
权力是人赋,并非天赋。
虽然它绝大多数时候都为男人所拥有,但它薄情且寡义,谁能夺取到手就是谁的。它只匍匐在强者脚下,强者可不分男女。
她也曾为自己的手段而傀怍。因为不够正派,不够光明,甚至是阴谲诡诈的。
后来她也想通了。如能论迹不论心,为何就不能论心不论迹。
她心里最后一道关口——权力究竟是向善的,还是向恶的?
之所以会有这个疑问,大抵还是源于她并不想做一个全然反面的人物。
先生说王座是黄金铸造的牢笼,可于她而言哪里不是牢笼?只有走进那个笼子里才能得到相对的自由,这是多么矛盾啊。
谁来为她解答呢?
这个问题困她最深,她想得最久,始终也没有个答案。
或许权力并没有善恶之分,既是人赋,那么是善是恶全在掌权之人。
当它握于某些人手里时,是擅权跋扈、排除异己、聚敛钱财、唯我独尊的利刃;